那胖子笑道:“我若也去练武,谁给你们赚这些田?一门之中,大家各尽其责,有的人是面子,有的人是里子,相互支持,彼此依托,才能真正兴旺发达。宋家没我,你爹武艺再高,也是一个穷大侠,可宋家若没你爹,还不必等二弟攒下这些家当呢,便已让人吃干抹净啦,孩子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那孩子显然也是个聪明性子,连连点头,又问道:“二叔,这家人出了什么事,以至于要卖田?”
    胖子叹气道:“这一家人原本的家主,说来也是武林中人,人称‘金瓜锤’,叫做方太平,只是不大在江湖上走动,读书种田老实度日,不料几年前,忽然被一个大魔头杀了,留下两个儿子,叫做方文、方武,这两个小子,没了老爹管束,文也不成,武也不就,早些时还好,这两年岁数大了些,隔三岔五便要惹是生非,家里为此赔了不少本钱,这一次更离谱,竟把知县的公子打折了一条腿,那知县放出了话,没有三万银子,要他家鸡犬不留!唉,可怜哟……”
    说到这里,胖子忍不住扑哧一笑:“哈哈,毕竟方文、方武叫我一声叔父,这件事情我如何能不管?”
    那孩子惊喜道:“这一片田地千亩有余,若是三万银子,岂不是一亩地只要二十来两?这这这、这也太上算了吧!”
    胖子听了侄儿夸赞之余,反把胖脸一板:“三万银子?谁说我要给他三万?他家自己就没存下的老底?那些宅子、牲口,就一点钱不值了么?”
    那孩子惊呼道:“叔父,伱算得未免太精了!”
    胖子连连摇头:“精?我不止要他家的财产,我连人都要哩!今日何故特地带了你来?便是在他走投无路时,你出面做个引荐,引他们随你上山学艺,这般一来,两个小蠢材听说有机会学高深武艺岂不乐死?你在山上,也多两条肯听使唤的狗。到时候宋太平那死鬼的遗孀,一者家私荡然无存,二者儿子远走高飞,我再请她去我府上做个管事,她岂有拒绝之理?嚯嚯嚯嚯!”
    说罢仰头大笑,还是身边孩子扯着他袖子提醒:“二叔,你做这事侄儿不好说什么,只是你千万要记得你情我愿四字,我爹行侠仗义数十年,得来这份名声,可千万别给你毁在这点小事上!”
    胖子摆手道:“你自放心,二叔什么手段?岂能阴沟里翻了船。”
    他叔侄说笑得意,全没留意灭劫远远缀在队伍后,脸色已然铁青。
    这是抵达一处小小宅邸,黑漆门,白粉墙,占地亩许,宋胖子下了骡子,双手捂着脸酝酿片刻,手拿开时,已是满脸的紧张、焦急、惶恐、担忧。
    他快跑几步到门前,使劲打门叫道:“嫂子,嫂子,我是小胖啊,家里现在什么个情况?”
    不多时,大黑门吱呀一声大开,一个黄毛丫鬟,扶着一个三十余岁妇人走出,那妇人见了胖子,微微福身,红着眼道:“见过叔叔,叔叔也听说了?如今方文还躺在床上不能动弹,方武更是在牢里不知死活……”
    说到这里,喉头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胖子拍着大腿,哀声连连道:“你说这两个孩子!地上的祸不惹,他惹天上的!唉,嫂子,你也不必慌乱,弟弟来时都打听好啦,那县太爷说了,三万银子,放小武回来,这事他暂时不再追究。”
    “三万银子?”方夫人惊呼一声:“家里、家里连两千银子,都未必能凑出来啊……”
    “两千银子都没有么?”胖子微微吃惊,随即一咬牙:“不打紧!嫂子,这银子你虽没有,可是弟弟我有啊!我抛家舍业,卖些祖产,凑三万两又有何难?只是有一桩,嫂子,小文,小武惹下这般大祸,纵然暂时买出人来,那知县以后见了儿子瘸腿,岂有不要报复的?因此这两个孩子呀,家里却留不得了。”
    方夫人此刻浑然没了主意,哭泣道:“他两个才十几岁,不留在家里,却去哪里?”
    胖子一笑,拉过身边侄子:“小文小武不是酷爱练武,想为他们爹爹报仇么?嫂子,弟弟这个侄儿,乃是堂堂武当派第三代传人中,首屈一指的大师兄!他看我这二叔的人情,领了他两个兄弟上山,何愁不能成才?”
    方夫人被他一说,倒是忽然有了念头:“上山?哎呀,叔叔,你不说时,奴家还想不起,你这一说,我倒是想了起来,我家先夫原本有个妹子,小小年纪便被一位师太领走,后来写信来,道是入了峨嵋派的门楣,当初先夫蒙难,她也曾回来奔丧,看得出是个极有性情的人,何不让方文、方武去投奔峨眉?至少他们姑姑在哪里,多少总能照料。”
    “这个……”宋胖子一愣,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茬,他早年同方太平交际,倒是晓得他有个妹子在峨嵋派,只是方太平不是爱夸耀的性子,偶然提及也只是一带而过,宋胖子下意识便以为是派中打杂跑腿的小角色,可如今听方夫人语气,似乎还有些身份。
    他这张口结舌,他的侄儿却不高兴起来。
    这孩子很少和武林之外的普通人打交道,因此在他的眼中,武当派三字说出口,理所应当便要迎来惊呼、叫好,如今二叔既说要引他家儿子去武当派,这妇人不仅不惊呼、不叫好、不膜拜,反而立刻就提起峨眉来,这简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当即大声冷笑,待方夫人惊讶看来,他才冷下脸道:“看来你这女子也不懂江湖的事,那区区峨眉,焉能同我武当相提并论?且不说别的,之说那门派历来重女轻男,高深武艺不传男徒,峨眉男弟子,整个江湖上说起,谁不笑得牙疼?”
    话音方落,便听身后有人冷声道:“笑得牙疼?徒弟,让这小子知道知道,怎么才叫牙疼。”
    随即便见一道灰影一闪,一个年轻美貌尼姑已然出现在宋府门前,将手里一个七八岁孩子放下。
    叶孤鸿被师父放下地,冲对面那俊俏小孩一招手:“来,小爷谨遵师命,要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牙疼。”
    那孩子一跃下马,身形利落,却不理叶孤鸿,只冲灭劫一抱拳:“尊驾莫非是峨眉派的前辈?小子年幼无知,一时冒失,愿向前辈告罪。”
    灭劫一愣,心想这小子反应好快。
    峨眉、武当数十年交好,她若认了身份,对方晚辈既然认错,岂有再加责罚之理?
    正待说话,便听叶孤鸿道:“你跟我师父告什么罪?我师父又不是男的。我今日要教训你,不是因为你说峨眉不好,是因为你说峨眉男弟子不行,我身为峨眉男弟子,为了让江湖上提起我不至于笑得牙疼,故此必须让你小子懂得什么叫做牙疼,这一番良苦用心,你明白了吧?”
    他这一番话绕口令一般,那孩子越听越气,心想这小子好生刁蛮,反正我已经尽到了礼数,真要打,我难道怕你不成?
    当即往后两步,拉开距离:“好!既然这位师弟定要教训教训我,在下也只好领教高招!”
    叶孤鸿嘿嘿一笑,左掌一晃,右掌疾出,劈向对方胸口,正是灭劫所授“开山掌法”!
    第38章 少年老成,人外有人
    叶孤鸿先行出手,那孩子也不示弱,拉开架势迎战,使得却是一套武当长拳,拳法挥洒如意,一看便知火候不凡!
    灭劫对叶孤鸿信心十足,并不理会二人相斗,径直走到方夫人面前,拉起她手,未及说话,眼已先红:“嫂子,我竟不知家里又出了这么多事,险些让人欺负了你们母子去,若不是今日恰巧赶上,稍有差错,只怕要抱憾终身。”
    方夫人有数年不曾见灭劫,认了片刻方才认出,顿时又惊又喜,“哎呀”一声,反手抓住自家小姑子的手,仿佛找到了靠山,流泪道:“妹子你回来了便好!别的事情都是小可,只是你侄儿方武得罪了县太爷,如今在县衙大牢里,实不知如何是好。”
    灭劫摇摇头,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一个鞑子官儿,一剑杀了便是。嫂子,我所害怕者,却是那些打着我亡兄心腹兄弟的名义,满口仁义道德,其实却要把你们全家一口吞个干净的人!这等人,真比鞑子还要可恶。”
    方夫人见灭劫说这番话时,目流寒意,定定望向宋胖子,也自讶然。
    她又不傻,晓得灭劫这个小姑子才是实在亲戚,这番话看似突兀,但他们自一条道上而来,说不定便是宋胖子有什么阴谋,让灭劫给发现喽。
    一时也皱起眉头,望向宋胖子。
    宋胖子倒不怕方夫人看他,只是吃灭劫含恨望来,便似老鼠落入了猫的视线,不由心慌意乱、坐立难安。
    总算他也是见过世面的,强忍着怯意,挤出个笑脸道:“这位师太,想必便是太平兄的妹子吧?太平兄昔日同我提起过,道是师太投了什么峨嵋派,那也是武林中堂堂正正的名门正派,便似我兄长一般,我嫡亲兄长宋远桥,正是武当派‘武当七侠’中头一号人物,回头得空,我定请动兄长,给贵派掌门写一封信,让他好生关照师太,呵呵,呵呵。”
    灭劫师太听他说话,越听越怒,对方意思,分明是把出宋远桥三个字来吓唬自己。
    不过她也看了出来,宋远桥显然并不曾和这胖子深入说过武林之事,因此各大宗派,掌门弟子,在胖子眼里,便似各家的东家伙计一般:
    你是老张商号的伙计呀?哎哟喂,我认得老李商号的掌柜,他和你们老张商号掌柜可是经常一起喝酒的交情……
    说白了,完全是用自己所熟悉的那套人际关系,硬套他所不了解的武林江湖。
    “关照贫尼?”灭劫冷笑摇头:“贫尼只怕受不起!伱要我侄儿上武当,做你侄儿的狗,又要趁机勾结狗官,占了我方家田亩产业,还要霸占我嫂子,阁下的关照,灭劫岂敢领教?”
    灭劫两字报出,宋胖子并无反应,跟叶孤鸿过招的孩子却是脸色大变,叶孤鸿趁机一掌长驱直入,打得他翻了个跟头。
    叶孤鸿笑道:“大敌当前,岂能分心?来来来,再来战过!”
    那少年理都不理,一骨碌爬起身,径直跪倒在灭劫面前,惊得满面飞白:“晚辈武当弟子宋书铭,拜见峨眉掌门!我、我二叔一向把持家中俗务因此,言语粗俗,举止夸张,其实并无真正坏心,求灭劫掌门莫要和他一般计较。”
    “峨眉掌门?”宋胖子心中“吭”的一下,愣在了当场。
    灭劫表情阴森,盯着宋书铭道:“你莫以为你爹是宋远桥,或是仗着你年纪小,贫尼便会好说话了。今日这场官司,你们武当不给一个交代,贫尼便打断你二人手脚,上武当山去见张真人,当面问他怎么教的弟子!”
    宋书铭跪在地上连连点头:“此事原是我叔父说错了话,但能让师太息怒,做什么也是应当。”
    灭劫冷然道:“那你同贫尼说说,什么叫做做狗?”
    宋书铭微微皱眉,随即便想到说辞:“啊,师太你误会了,其实二叔是想说做我心腹之意,只是我二叔是个土财主,不大懂得尊重别个,因此分明是想说做个心腹,却说出这般难听词语,惭愧,惭愧。”
    宋胖子在一旁连连点头:“对,对,在下是个粗人,我侄子几次三番说我,只是积习已深,屡教不改。”
    灭劫又道:“那么‘宋太平死鬼遗孀,家私荡然无存,儿子远走高飞,请她去我府上做个管事,她岂有拒绝之理?’这你怎么解释?”
    方夫人“啊”的一声,身形摇摇欲坠,幸得灭劫一旁扶住。
    宋书铭看了一眼胖叔叔,咬牙道:“好叫师太得知,其实,其实我叔叔爱慕方夫人已有数年,只是一来他和方大侠有些旧谊,二来方家日子也自富裕,贞洁孀妇岂肯轻易改嫁?以至我二叔情根深种,不可自拔,如今得知方家恶了知县,竟有机会娶得佳人,这才得意忘形,说出许多不堪之语。”
    这小子口舌便给,三言两语,把所有不堪话语,都推到“粗人粗话”四个字上,别的一概不认。
    灭劫师太一时无话可说,下意识看了自家徒弟。
    叶孤鸿方才一直仰着头、背着手,好整以暇听那宋书铭百般解释,心中也不由暗暗点头:“这位武当少掌门,倒真是少年老成!他年纪虽小,心里却清清楚楚知道,惹不起灭劫,因此一副认打认罚姿态,但是相关罪过,却尽都轻轻推脱了,总不能不许人家有个粗人叔叔吧?”
    眼见师父眼神望来,叶孤鸿冲师父一眨眼,走出一步,笑嘻嘻抱拳道:“宋师兄请了,小弟叶孤鸿,乃是家师新收的弟子。”
    宋书铭连忙起身还礼:“原来是叶师弟当面!叶师弟小小年纪,掌法端的不凡,为兄方才便不分心,亦未必是你对手。”
    叶孤鸿笑道:“掌法不算什么,小弟今日只有一言请教师兄,便是我方文、方武两位哥哥,缘何会和县太爷的儿子起了冲突?”
    “这个!”宋书铭不曾想叶孤鸿问的竟是这回事,一时踌躇。
    叶孤鸿见他眼神阴晴不定,忽然眉毛一扬,正要开口,先把手一举:“且慢!忽然想起,我乃师弟,岂有质问师兄之理?”
    笑眯眯回身来,冲着方夫人行个礼:“婶子,我文哥武哥出门,可有随他二人同去的小厮?叫个机灵的出来问话。”
    “好、好!”方夫人也不傻,叶孤鸿几句话一说,她便察觉出此事还有蹊跷,连忙令人入宅,叫了个小厮出来。
    所叫那小厮也是一脸的鼻青脸肿,方夫人指着道:“这是牛小六,当日便是他陪着阿文、阿武去县里。小六,这位小哥儿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明白了么?”
    牛小六连连点头,咽口吐沫,紧张兮兮望着叶孤鸿。
    叶孤鸿笑嘻嘻问道:“小六哥,咱家两位公子,为啥会和县令的儿子有纷争?”
    小六连忙道:“是、是听说那小子当街强抢民女、无恶不作,我家公子要行侠仗、仗义!”
    叶孤鸿笑道:“那是你们亲眼看见了,还是听着谁说的?”
    小六正要说话,忽然把眼一蹬,露出恍然神色,一扭头,看向宋胖子身后一个家丁:“方福!那天不正是你先大呼小叫,说县令公子强抢民女无恶不作,说开封有血性的汉子死完了,说你要会武功,定把这厮好好教训一番……”
    那家丁大惊,满面惶然,摆手道:“别胡说,我没有,你乱说!”
    叶孤鸿喝道:“好了!”
    森然看向宋胖子:“宋二爷,阁下还有什么话说?”
    第39章 三个交待,举家南迁
    宋胖子自然不肯承认,小袖子一甩,满脸怒色:“小兄弟,你这不是说我故意坑害方家哥两么?我宋某虽是粗人,却不至于这般下作……”
    叶孤鸿嗤的一笑,扭头不理会他,对灭劫道:“师父!虽说无巧不成书,但若太过巧合,只怕多系阴谋。这方福当是知道方家二位哥哥性情豪迈,故此百般相激,真实情况,只顾拷问这厮即可,他若不招,断其一足,再不招,废其双臂,还不招,取他性命。”
    那方福听得心惊肉跳,大叫一声,扭身就要跑:“出家人草菅人命,我要去报官!”
    灭劫在场,岂能容他走了?
    纵身一跃,早将方福制住,冷笑道:“害了我家侄儿,便想走么?”
    一记裙底腿扫出,方福惨叫一声,胫骨早折,灭绝双手一缠一绞,方福声嘶力竭长嚎,双臂其断。
    叶孤鸿看得心惊肉跳,心道:我以为我已经够狠了,不料师父才是真狠,问都没问,便断其足、折其臂……
    这时才听得灭绝喝道:“为何要坑害方文方武?不说时,取你性命!”
    方福惨叫道:“我招、我招,都是、是宋员外的意思,他早有心取方家这些良田,这几年方家两位少爷,又爱学人打抱不平,因此定下这条计策来,诱他们得罪县令,存身不得……”
    宋胖子大惊,扑上来便要捂住方福的嘴,却吃灭劫一个耳光,抽的横空转体六七周,一张嘴,吐出半口大牙。
    宋书铭大惊,连忙上前拦在胖子身前,高声道:“师太,师太,且看家父薄面。”
    灭劫森然道:“你们叔侄勾结,害我亲人,还让我看你爹面子?呵呵,呵呵,你武当好大的脸!今日便是宋远桥本人在此,我也放他不过!”
    宋胖子连连吐了几口血,只觉头痛欲裂,这才真正害怕起来,满嘴漏风道:“师太容禀,我这侄儿着实不知此事,我是看着方文方武连县令都敢得罪,着实有胆气,恰逢侄儿来探他娘,这才想让他引入武当,替他做个臂助。宋某向天发誓,他的确不知我此前设计,我也不敢什么都给他知道,不然万一传入我大哥耳中,他必不同我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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