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景明猛地站起来,完全忘记自己就在板车上。
    赶着黄牛的老汉也不晓得,有人会突然就站起来,这牛车一动,碾过碎石,谢景明就没能站稳,撞在车轮上,咕噜一下,就滚到地上。
    这可把老汉吓得不轻。
    后方的动静,惹得洛怀珠警惕,从车窗边探出一双眼,往后看去。
    摔在地上的人,不忙站起,着急抬眼往前望。
    两双眼直直撞上。
    洛怀珠看谢景明跌倒在地,有两三农人打扮汉子赶紧搀他,以为他伤得很重。
    她眼中浮出着急,漆黑杏眸背着残阳余晖,也清亮璀璨如星子。
    水泽潋滟,粼粼有光。
    阿玉……
    这是阿玉的眼睛。
    谢景明挣开搀扶自己的人,跳着磕伤的脚,追上前面的马车。
    洛怀珠急得拽紧手边轻纱帘子,张嘴想要喊齐光停车。
    话到嘴边,她又想起自己回京的目的。
    此行前路未明,何必拖累他。
    罢了。
    她看着他追来的身影,瞧着他差点儿伸手碰到马车,那满是细碎伤痕,碰撞瘀伤的手掌和小臂,以及那沾满泥点子的裤腿。
    他这副模样,似乎是去京郊农田劳作一日。
    洛怀珠也看到,他张开嘴,无声喊了一句“阿玉”。
    如此谨慎且克制。
    一如昔年温润郎君。
    “驾——”
    马车往前驶去,将谢景明一点点抛在后头。
    天色逐渐黯淡下去。
    黑暗吞笼四野。
    洛怀珠将轻纱与竹帘盖上,面对着绿竹帘子,不曾回头。
    阿浮和既明都看出她情绪似乎有些不对劲,可是沈妄川在此,他们谁也没有出声。
    黑暗将所有人的面容,笼在阴影之中。
    他们自然不知,沈妄川的眼神,一直都在洛怀珠身上。
    他瞧着那只攥紧纱帘不放的左手,眸色沉沉,轻垂不动。
    车外闹出动静的那些人里,想必定有谢景明。
    否则,她不会如此。
    马车渐渐靠近陈州门,洛怀珠收拾好情绪,向沈妄川要来他的过所,交给齐光,一并让领头的城门校尉检查。
    查过没问题,城门校尉将过所归还,让他们过去。
    车马经过披甲执锐,挺立两边的守门士卒,缓缓驶进城中街道。
    远离城门一段路,洛怀珠他们才算可以松下一口气。
    既明抵在沈妄川腰间的匕首,也退撤一些。
    他们过关桥,入保康门街,从保康门进内城。
    温州漆器什物铺就在谢宅斜对面街口,洛怀珠不可避免瞧见收摊经过的小贩,将烂鸡蛋、烂菜叶,砸在谢宅大门前。
    宅前无人守,也无人洒扫。
    洛怀珠将帘子拉上,坐到沈妄川旁边,一手从狐裘一侧绕过去,像是搂住他腰肢一样,把指间薄刃压过去,一手搭在他的手臂上,把人挽住。
    “走吧,沈郎君。”
    他们相依着下了马车,站在漆器铺子前。
    还没进铺子,就听得身后有人高声喊:“沈大郎!”
    洛怀珠薄刃捏紧,威胁一般,往前送了送。
    第18章 苏幕遮
    唰。
    薄刃破衣。
    森冷利器就在皮肉前。
    沈妄川心想,自己这身袍衫,可得撑住,别在大街上就断成两截了。
    他顺着洛怀珠的脚步,转身看去。
    傅玉书瞧见他狐裘一侧,冒出来个洛娘子,当即停下脚步,往后退去。
    “打搅了,是我不懂事。”
    他干笑两声,脚步乱转几圈,随便寻了家铺子撞进去,假装自己本就是要买些什么东西。
    洛怀珠很是欣赏这样有眼力见的人,随口夸了句:“沈郎君这朋友还真是不错。”
    沈妄川只笑,不回话。
    洛怀珠挟着他,踏进漆器铺子,耳语道:“沈郎君先带我看几圈漆器,再让人将证物装入漆器之中,当作送我的大礼,如何?”
    沈妄川垂首,望着那漆黑发顶:“甚好。”
    他们眼神对上,眸中俱是笑意盈然。
    仿若一对有情人。
    “那便走吧。”
    两条长腿跨过门槛,入得铺内。
    铺子敞亮,一侧摆放着诸多碗碟盘盏筷箸,有单个的,也有成套的;一侧放的多是各色漆盒,圆的、方的、花瓣状的,应有尽有。
    沈妄川直接带着她往右边走,先是将一个雕鹿做双耳的大肚广口花瓶品鉴了一番,细细瞧过那浮在瓶身上的亭台水榭,烟雨江南饮宴图。
    瓶身上描绘的那些食物,都被他一一道来,说得自己好似真的去过江南吃过一般。
    一转,又拿起旁边梳妆漆盒上方搁着的镜子,递到她面前。
    “洛娘子你看……”沈妄川侧身垂头,“这镜身背后的描金银漆花鸟图如何?”
    “富贵吉祥,寓意美好,尚且不错。”
    “我倒是觉得差了点儿意思。”沈妄川可惜放下,“衬不上洛娘子美貌,不要也罢。”
    他们说话的声音并不大,可还是引来掌柜侧目。
    洛怀珠见掌柜走来,按在沈妄川腰侧的手,更重些。
    “你想耍什么花招。”
    沈妄川腰颤抖一下,伸手按住洛怀珠搭在他胳膊的手。
    “总得将人引来,不然如何拿到证物?”他将蚁语提高一些,变成气音,“洛娘子轻些,有点疼。”
    后一句话,正巧让掌柜听个正着。
    掌柜眼睛左右转动一圈,权当自己方才空耳。
    洛怀珠心下疑惑,不知此人到底是借此传递什么消息。
    她脸上笑意没变化,搭在他胳膊上的手,却是不轻不重,捏了他一把。
    “嘶——”
    沈妄川低叫一声。
    掌柜:“……呵呵,在下乃是此铺店家,姓彭。适才听这位郎君所言,似乎并不满意小店漆器。敢问二位,想要什么样的漆器。”
    “彭掌柜。”沈妄川松开自己的手,搁在柜台上,露出手腕间一串刻了金刚经的小檀叶佛珠,佛珠之间,吊着一块两片指甲盖大小的白玉牌。
    白玉牌撞在柜台上,发出一声细微的磕碰声。
    彭掌柜垂眸看上一眼,含笑抬起头来:“这位郎君请说。”
    “朱漆黑漆太过沉闷古朴,花鸟祥瑞寓意虽好,却未免太常见了些。”沈妄川屈指敲了敲柜台,一声长,两声短,再一声长,“有没有色彩绚烂一些,花样独一无二的货。”
    彭掌柜看了一眼洛娘子,又转回沈妄川脸上,弯腰从柜台下取出一只春日雅集游园螺钿盒。
    雅集上的松树假山,湖泊垂柳,让洛怀珠一眼就知晓,这盒子上头描绘,正是下松园。
    “郎君看看,这只如何?”
    漆盒上金银宝光与流转螺钿、漆色互相映照,显得华贵异常。
    沈妄川看向洛怀珠:“洛娘子觉得此物可还入眼?”
    “技艺精湛,华美妍丽,自是妙极。”洛怀珠也带笑看他,“沈郎君眼光,想来不会错。”
    沈妄川转眼看向彭掌柜:“那就劳烦彭掌柜装起来。”
    彭掌柜道了一声“是”,转进柜台后头的屋子里,不久就将包裹好的东西,双手递过来。
    阿浮向前,接过。
    沈妄川用笔签下名字记账,说了句:“光有器具,倒是少了些东西放里面。洛娘子若是还不累,不如再去唐家金银铺瞧瞧,多添几样金器如何?”
    洛怀珠笑:“怎好让沈郎君如此破费。”
    “策马直奔漆器铺,拿完东西就走,未免蹊跷。”沈妄川在她耳旁蚁语,“再买点旁的小玩意,处处逛逛,用过夕食,才算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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