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雪瑛正要靠近村民,一道高大黑影登时挡在了身前,将她眼前诡异残酷遮了个彻底。
    严况抱剑回身,眉心紧锁冲温雪瑛摇头道:“危险。”
    “可……我是大夫。”温雪瑛提起药箱,目光诚恳道:“严大人,请您帮我一个忙……”
    严况闻言侧身回头,温雪瑛同时抬眸,画面撞入瞳孔瞬间,耳旁声音也随之放大了十倍。
    分不清是惨叫还是吼叫,眼前是银杏村的村民百姓。可寻常的村民不会如野兽般失控怒吼,更不会满嘴满手鲜血的挣扎冲撞。
    他们被篱笆围在一处,外侧是紧张恐惧的衙役挥舞着火把,不断将横冲直撞的村民喝退。
    温雪瑛捏紧了衣摆道:“严大人……劳烦带一个病人过来,我需得问诊方知病灶所在。”
    严况颔首,眸中目光沉沉,思量过后算是认同。他将佩剑往地上一扔,径直走向人群,拨开两名战战兢兢的衙役,火光登时自两侧打来,正映阎王玉面。
    衙役登时大惊,连声道:“严大人不成!这群人已经疯了!不能打开!刚刚好些弟兄都受伤了!”
    抱着佩剑迎上前来的温雪瑛登时一愣,道:“那,受伤的官差呢?”
    忽然之间,众人身后传来一阵嘶吼!
    夜幕之下,冷枪银光砰然闷响,一道身影被梁战英手中的长枪直直打倒在地,继而长枪素手翻雪浪,枪尖欲要落下瞬间,沈念却骤然回过神来,连忙喝止道:“不!不要!”
    “雪娘,那是衙役小李啊!”
    枪尖眉间一寸处将将止住。梁战英神色诧异,抬眼之时,却见不远之处,一道道身影正接连不断的从地面挣扎着爬起。
    稍远些的温雪瑛和严况也将这一幕看了清楚透彻。温雪瑛仰头望向严况,震惊无措道:“严大人,不用进去刻意去抓人了……”
    “外面,有,很多……”
    ……
    “镇抚司指挥使……严况?”
    程如一话未说完,被困在地牢中的上官九立时大为疑惑,不由得跟着他重复了一遍,继而又道:“你就是背叛师门、认贼做父、陷害忠良的朝廷走狗,严况?”
    什么……什么乱七八糟的!
    程如一闻言直接人傻了,上官九见他不语,便轻咳了两声,程如一立时回过神来道:“不不不,我是他的贴身……随从,随从。”
    “难怪……”上官九了然道:“听闻严况身形高大魁梧,武艺高强世所罕见。而阁下脚步虚浮,身高应也不足……”
    “咳咳!”程如一及时打断道:“上官先生听声辨位的本事恐怕也是世上一绝,无人能敌!”
    上官九无奈笑笑,道:“五感相牵,失了一感,其余感官自会比寻常人强些。”说着,上官九话锋一转,语气颇有些讽刺意味道:“只是未曾料到,镇抚司的手竟也能伸到此处来……不知阁下是如何的得罪了他们,你家主人,又可会来救你?”
    程如一听得出上官九语气中的不屑。他曾只一心扎在读书做官里,竟不知严况还有这许多的名声过往是自己所不知的。
    思量片刻,程如一语气依旧温和,却是正色沉声道:“看来上官先生对我家官人误解颇深。这世间尺度太多,善恶界限更为玄妙,想来人云亦云间,传言最不可信。先生既能以耳为眼,以心观人,可这副玲珑心眼还不曾见过我家官人,如何便能听信传言,而心生定论呢?”
    上官九闻言一愣,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却闻程如一的声音愈发深沉,语气认真坚定,一字一句落在他耳边——
    “不论世人如何论断,我都信他。信他不会做出背信弃义之事,不会残害良善无辜,我家官人,不是谁的走狗,他是个头顶苍天脚踏黄土,堂堂正正的……”
    “人。”
    一番话下来,程如一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更不知为何脸颊发烫,不由抬手捧着脸颊搓了搓。
    而半晌,上官九方才开口道:“是某叫红尘风烟迷了心眼。方才狂言浪语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无妨……无妨,在下也多有得罪……”程如一反而有些愧疚起来,心说自己为何要跟境遇如此悲惨之人做口舌之争,真是罪过,真是……
    耳边又闻上官九低声道:“所以,阁下如何会被关进此处?往日里也有人被关进此地,只不过一见到某,就立即臣服认输了。但阁下……似乎不是此类人。”
    眼前人伤是真伤,惨状也动魄惊心,程如一心知没必要与上官九周旋胡诌,便压低声音道:“我随严指挥来齐州审查,发现蓬莱新乡疑似给村民投毒,又与几年前薄云天山庄众人身亡之事有关……”
    “阁下且慢……!”上官九忽然激动道:“你说薄云天众人……身亡?”
    程如一不明所以,只应声道:“嗯对,怎么……”
    “阁下说的是身亡,而不是失踪,逃匿……可是去过那迷魂林了?”
    上官九伸着脖子,艰难的仰起头来,急迫的询问着,程如一见了心有不忍,连忙应道:“对……我们发现了薄云天弟子的尸骨,如今齐州知府应该已将尸骨挪走了。”
    “尸骨……终于被发现了?”上官九嘴角竟忽地露出了一丝笑意来,他笑着摇头,情绪却愈发激动,口中不断重复着:“终于……终于……”
    程如一怕他一口气背过去,连忙上前劝慰道:“先生莫要激动……要不,我试试能否帮忙把锁链打开,放先生下来休息休息……”
    “不必。”上官九苦笑道:“骨头都断了,若无这铁链困着,反倒无法与阁下相对畅谈了……”
    程如一愕然,只见上官九深吸了口气道:“村民所中之毒,我知晓解法,也能助阁下逃离此地……只是,阁下需得帮我两个忙。”
    这条件虽诱人,但程如一并没一口答应下来,抿唇细思片刻,颔首道:“在下能力有限,是何种忙、如何帮、又为何帮,还请详细说明。且在下已道明在此缘由,那先生又是因何会被困在此处?”
    被问及往事,上官九愣了一下,又缓了口气才开口,声音沙哑清冷于长廊回荡,随记忆悠悠,揭开前尘过往。
    金戈铁马,朝代更替,生于历史的起承转合之中,胜则枭雄,败则枯骨,芸芸众生却总难逃流离之苦。
    三十年前,前朝南燕国破,流民四散,焦土遍地。
    彼时尚是少年的上官九,身为南燕贵族之后,在灭国后,便携了家产仆从,驻扎在此。
    愿得乱世一方净土,愿护乱世一方净土。上官九虽不通武艺,却乐善好施,因着他出手阔绰,很快结交了不少的英雄豪杰,众人汇聚于此,守护一方百姓,志同道合,也是世间美事一桩。
    “那时还没有薄云天这个名字,因着四下是银杏林子,只称作银杏山庄罢了,直至那天……他来。”
    上官九轻声道,口吻平淡,将过往一一道来,却在提到一个名字时,神色骤然生出光彩。
    不知为何,程如一坚信,若此刻他的双眼还在,眸中也定会是闪着光的。
    “唐清歌……”
    “代歌……”
    这两个名字在上官九口中反复辗转。他将语气放得更轻,仿佛那姓名是薄雪残霜,他呵气重些,便会化成水了。
    树大招风,净土难护,银杏山庄也难逃尘世喧嚣。二十年前的一个夜里,周边十几个寨子的山贼四下集结围攻银杏山庄,一为劫财,二为平路。
    上官九悠悠道:“有山庄在此坐镇,山贼不敢进犯附近的村庄,断了他们财路,自然是怨气颇深,积恨已久了……”
    随着过往思绪,上官九眼前一亮,仿佛整个人重回当时,亦重见天光。
    那夜,山贼来势汹汹,银杏山庄彻底失守,弟兄在外死守不退,几个心腹主张护送他从后山逃离,上官九眸中却写满决绝,只道要与众人同生共死。
    “庄主!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他们人多势众,山庄定是保不住了,你还是快些逃……呃!”
    心腹的话戛然而止,一道暗箭直直射穿眼前人心窝。上官九眼见亲友倒在眼前,不由心生哀恸,欲要拔剑迎敌,谁知虽有剑在手,挥舞起来却是毫无章法。
    他这番举动,引得攻杀进来的山贼哄堂大笑,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斯文书生也能杀人不成?有人上前挑逗,上官九咬牙挥剑,竟真划伤了那人。
    一记窝心脚,踹得上官九呕出一大口血来,手中长剑也飞出去老远。他费力睁了眼,迎着寒光冷剑,又缓缓阖上了眼。
    既护不住山庄,护不住兄弟,随他们一同去了也罢。
    然心念一转瞬之间,耳闻破空碎响,随之竟传来惨叫连连!上官九再次费力抬了眼,却见眼前贼匪纷纷倒地哀嚎求饶。
    而那后方,有一道灰蓝身影,正手持怪异弓弩半倚门框,两人目光相对一瞬,那人搁下弓弩,洒脱迎风而来。
    “你就是上官九?幸会啊。小爷唐清歌,你的救命恩人。”
    那自称唐清歌的人说罢挑眉一笑,俯身凑近的瞬间,低不可闻的一句在上官九耳边响起,足够他记上一辈子。
    唐清歌道:“你长得可真好看……跟小爷回去成婚可好?”
    ……
    听至此处,程如一愣了愣道:“呃,先生的那位救命恩人,是个……姑娘?”
    上官九不由笑道:“不,他也是男子,还小我一岁……事后他说所谓的成婚,是在替他家中阿姐寻觅夫郎。”
    “哦……哦。”程如一连声应着,随即道:“那代歌是?”
    “也是清歌。他是唐门的三少主,精通机关弩箭之术。他那日所持弩箭,便是唐家堡嫡系亲传的千羽长弩,能可四方飞箭,飞箭三千,故此得名。”
    唐门……这两字听在程如一耳中格外熟悉,不止是先前在枫州因为唐霜灵的缘故,更有其他原因,仿佛记忆中有什么东西挣扎着要破土而出,他不自觉喃喃道——
    “八方御敌破千羽,一夫当关万夫难,玄妙造化塑神机,上迎天火下忘川……”
    上官九闻言却猛然一愣,不由激动道:“你……你怎会知晓唐家堡的千机诀?”
    作者有话说:
    我爱你们,没有你们就没有我手下一个个悲惨的角色x
    第65章 狂乱
    千机诀?
    熟悉词句引得程如一回神,却连忙否认解释道:“在下巴蜀人士,唐家堡位于蜀中地段,应是儿时听来,并不知晓先生口中所说的什么……千机诀。”
    “你……竟是巴蜀人?!”
    上官九面上再度露出诧异神色,转而自顾自的笑了起来。他口中连连道:“天意,天意啊……我的事,你一定帮的了……一定帮得了……”
    程如一心有疑惑,却不忍心再打断反驳了。上官九感慨过后又继续道:“当时我受那一掌伤得很重,活下来的弟兄也是伤的伤残的残……若山贼再犯,必定死路一条。清歌他为了照料我们,就改名代歌留了下来。可日子一久,他却也舍不得离开了,便与我们一同守着这山庄,守着这附近的百姓。”
    “后来,我们将银杏山庄更名为薄云天。清歌他耗时整整五年,以唐门秘法将山庄改修建得如铁桶一般,再也不怕有人来犯,但……”
    在那微弱琉璃光影下,程如一清晰的看见眼前人正颤抖不已。
    程如一当他是受冷而发抖,毕竟他身上衣衫血迹斑斑,被抽打得又薄又破,瞧着比风中残叶更不如。程如一搁下灯盏,褪下外袍小心翼翼的盖在了上官九身上。
    阴冷潮湿早折磨得躯体失了知觉,些许的暖意覆盖,使得上官九从颤抖惊惧中回过神来,蒙眼白布上却微微渗出血痕来。
    “我上官九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收留了那两条毒蛇……”
    ……
    身后乍起惊呼,严况回身瞬间,只觉手臂刺痛不已!
    一名发疯的村民正抓着他的手臂撕咬,仿佛饿死鬼投胎般啃得津津有味……严况立即将温雪瑛推开三尺之外,同时握拳击向那人面颊,抽离手臂反将人擒住押下。
    然而此时,惨叫声却接连响起。衙役于紧张疲惫之下再难撑持,生出一个缺口,整个圈阵便瞬间溃不成兵!
    一时间,火光混着吼叫,昔日无辜百姓却犹如凶猛疯狂如野兽豺狼!就连幼子少儿也宛如一头头小狼,对清醒之人扑杀撕咬!衙役挥舞火把奋力反抗,然而不远处受伤衙役,竟也接连而起……
    梁战英长枪挥洒只降不杀,另手将沈念牢牢护在身后,严况与众衙役也尽力抵挡试图制服,两方人数原本相差不大,但中毒之人潜能受激,伤痛之下却越战越勇。
    而受伤之人更是化友为敌,温雪瑛看着眼前一幕,神色大骇道:“大家小心!千万别被他们伤到了!”她忽然瞧见严况正赤手空拳与人抵挡,倏然眉心一动!
    温雪瑛俯身在药箱中不断翻找,有发狂的村民正向她扑来,严况飞身上前替她挡下,又急促道:“剑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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