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泸州官盐定价四百文,精私盐通价一百八十七文,粗盐通价一百二十文。燕京的官盐价格也不过二百零五文,竟和泸州的私盐通价差不了多少。比对去年送往京中的银两,我粗略一算,只一年,就得有四成的银钱旁流。”
    撄宁截断巡查的话,嘴里噼里啪啦爆出一堆数。
    随后,她不着痕迹的往晋王殿下那儿偏偏身子,想沾点儿神鬼不惧的煞气,还有样学样的挑了挑眉,可惜,那双圆溜溜的杏眼实在没太多威慑力。
    “我家主人不是自己吃肉,不许下面喝汤的人,但你们做的未免太明目张胆了。真当那晋王是来为民伸冤的?别说区区六百人,便是六千人,六万人,也只是个数字罢了。盐政司做事不干净,太招眼,现在天子怪罪下来,还要我家主人来收烂摊子。”撄宁语气微顿,硬上男人的视线,继续道:“你那句死不足惜,倒是没说错。”
    说完脊背无端开始发凉,撄宁有点迟钝的打了个颤,自己好像是当着晋王殿下面说了他的坏话…?
    但也不算说错,这话是晋王自己说的,她只是润色了一下。
    况且,他就是又凶又坏的天下第一讨厌鬼!
    如此思忖着,撄宁心中反而生出了一股快意,借着正事的由头,可以名正言顺的骂这个王八蛋。
    她表面极力矜持着,却没忍住翘了翘嘴角。
    全然不知自己藏着掖着的这点小心思,落在宋谏之眼里和透明的一样。
    那厢,巡查心中虽吃了一惊,但他能做到这个位置,必然是稳得住的性子。
    他再开口时,措辞谨慎了许多:“贵人见谅,在下方才并无冒犯之意。只是诧异上头为何派一女子前来?”
    撄宁歪着头,轻嗤一声:“这种时候,难不成你指望我家主人冒着风险派男子前来?一旦被抓到蛛丝马迹,谁担得起?你都明白不会派女子查账的道理,旁人怎么会不明白。”
    她上前一步,压低声音,一字一句。
    “还是说你认为,有清扫异党的机会,晋王会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巡查太阳穴一跳,躬身道:“是小人思虑不周。”
    说归说,他却没有让路的意思,大约还在思索她的可信度。
    撄宁本也没指望自己费点唾沫星子就能将人完全说服,毕竟她和宋谏之这对搭档实在不合常理。
    她苦恼的盘算着手里的讯息,犹豫着还能抛点什么出来,让此人放自己去下去。
    宋谏之却忽的接过话头。
    “你不信,等人从何家回来不就一清二楚了?”他眉毛轻轻拧了一下,不耐烦道:“现在别妨碍我办事。”
    说着,他往前挪了一步,不动声色的遮住了撄宁的大半身子,挡住巡查的视线。
    撄宁躲在他身后,眼睛滴溜溜的在巡查身上打转。
    什么送往京城的银两,什么四成六成,她哪里知道,不过是随口胡诌的。
    若是泸州盐政司贪得比太子还多,他哪里肯操纵人脉,搞出一桩接一桩的‘意外’,打乱晋王查案的脚步。
    倒不如干脆断臂求生,用家人的性命挟制,谅也无人敢出来指认他,也省的给下面的人擦屁/股。
    但要说盐政司贪得少,三位总商又如何轻易拿出那七十万两?
    哎呀,我可真是聪明!
    要不是有她撄小宁力挽狂澜,晋王殿下怕也只能想出杀杀杀的办法,还总说她笨,她只是内秀而已。
    情形不对,撄宁只能在心里悄咪咪的给自己鼓鼓掌,尾巴翘了半米高。
    几乎就在同时,巡查叹了口气,侧身露出地库入口,妥协道:“是,望贵人体谅我们这些在下面办差的人,别怪小人多疑,一切都是以大计为重。”
    “聒噪。”
    宋谏之眸色越发冷了,懒得再同此人多言,走上前去,毫不留情地一脚将半遮着地库入口的木板踢开了,垂眸打量着地库的情形。
    既做出了决定,巡查也不愿杵在原地给人添堵,若此二人身份不假,他将人得罪绝无好处。
    人一走,宋谏之便看向了撄宁,惜字如金地吐出两个字。
    “过来。”
    若论天下识时务的第一名,非撄宁莫属。
    她领会到晋王殿下的意思,乖乖跟过来。见他没有纾尊降贵伸手抱人的意思,干脆自己上手,一手从后头攀住他的肩头,一手牢牢抱住身前暗蕴着力量的腰。
    “好啦。”
    撄宁仰起脸嘿嘿一笑,一副乖觉的小模样。
    谁想晋王殿下非但没动弹,还眯起眸子盯了她一眼,怒极反笑道:“谁让你缠着我的,你先下去探探路。”
    撄宁心知他干得出来,确实也是这么打算的,但人不生地不熟的,她哪来的胆子,干脆瞪着圆眼睛,装傻到底。
    “哎呀,正事要紧,别顽笑了。”
    她抬起条右腿蹭到宋谏之膝弯,手上缠的更卖力。
    只恨自己不能粘在这阎王身上。
    “谁同你顽笑?”
    坏了,忘了这厮有多小心眼,她一路上把人吃罪完了。
    撄宁一不做二不休,毛茸茸的脑袋拱到晋王殿下肩上,口中极为诚恳地求饶道:“权宜之计,我方才只是权宜之计。王爷英明神武聪慧无双,定然不会同我计较。”
    她瓮声瓮气的,听上去有些委屈。
    偏偏她碰上了心眼比针眼还小晋王殿下,半点不接她的奉承:“松手。”
    撄宁抱着他腰的手抖了一下,还想再挣扎狡辩,又觉得耗不起时间,只得垂头丧气的松开手。
    怎么有人这般难哄,她在心里狠狠给小心眼的晋王殿下记了一笔,而后俯身抓住扶梯的麻绳,一双小短腿跟拉磨似的在地上画了个半圆,才试探着往伸出左脚梯子上踩。
    双脚一同踩在绳梯上时,整个人都挂在绳子上荡了荡。
    撄宁只觉得一腔苦水无处可流,她不怕黑,也不畏高,但这绳梯实在不稳当。
    她气呼呼的盯着眼前的皂色靴子,正预备咬咬牙继续往下爬时,只觉耳畔拂过一阵清风,随即腰身被人狠狠勒到怀里。
    腾空失足的感觉,即便来上十次八次也习惯不了。
    撄宁手脚并用,立马如抱住浮木一般缠了上去。刚要开口惊呼,下一瞬双脚便落到了坚实的土地上。
    她长睫颤了又颤,睁开眼,把那句‘你故意的,想看我出洋相’吞回肚子里。
    出门在外,以和为贵。
    她脑袋还栓在这恶人裤腰带上呢。
    宋谏之气都没喘,也没松手,左手腾出来捏着撄宁下巴转向一边。
    “拿本王撒了一路的气,现在也该办点正事了。”
    温热的吐息扑在撄宁耳垂上。
    她呆了呆,回过神大喊冤枉:“我哪有?有几条命啊,我才不敢。”
    第75章 七十五
    “你没有?”
    quot;当然没有。quot;
    撄宁回想了自己这一路的所作所为, 有些心虚,但又不能承认,把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
    晋王殿下却不准备高拿轻放。
    他上前一步, 将人逼近到角落:“没有?那你这一路上冲本王使什么脾气?”
    撄宁的脊背贴上了石壁, 整个人都被他拢到阴影里, 只有头顶的入口处露进来一线光, 明晃晃的打在她的侧脸。
    两人离得太近了, 是她脸上细细绒毛都能看得一清二楚的距离。
    撄宁眼里那点心虚无处可藏, 被扒光了似的展露在宋谏之眼前。
    “说话。”
    宋谏之掐着她下巴的手非但没有松开, 还加了两份力道。撄宁软嘟嘟的脸被捏得凹了进去, 像是露馅的沙包,她支支吾吾, 说不出话, 看上去简直有些可怜了。
    “是你先欺负我的, 你说我腿短……我只是还句嘴而已。”
    撄宁原本还想着认错求饶,可对上晋王殿下那双黑沉沉的, 辩不出情绪的眼睛,她忽然不合时宜的感觉委屈,分不清在委屈什么。
    分明他平时也总凶她, 嘴巴刻薄的像淬了毒的刀子, 笑话她人笨、腿短、这也不好, 那也不好。
    之前她也没有那么生气的。
    好吧。
    有一点点。
    唯独今日, 格外的不高兴。
    因为亲眼见了私盐苦力的惨状,听出巡查提起人命的轻佻态度, 心里不忿得紧, 又无法发泄,好巧不巧, 让晋王殿下成了这迎头撞过来的冤死鬼。
    宋谏之虽然嘴上刻薄她,但与往日并无不同,也没有眼睁睁看她摔个大马趴。
    是她今日不对劲,在暗暗使脾气。
    这种做法站不住脚,甚至可以说不讲理。
    但她就是没忍住。
    撄宁向来自认宽容懂事性子好,难得当了回小气鬼,委屈之后,心中又生出了隐秘的羞愧。
    宋谏之未接话,目光如有实质般一寸寸扫在她脸上。
    撄宁隐约察觉到面上的痒意,干脆心一横眼一闭,酝酿半晌,从嗓子眼挤出这么一句干巴巴的解释:“我就是心里不舒服……”
    话刚说完,她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位是个冷心冷肺的,隔了夜的凉菜都比他身上有热乎气儿。
    “算了,你也不懂。”
    她不肯再看他,垂着眼呆呆补上一句,大有种“任人处置”的无畏。
    “你使性子,还要本王哄着?”
    宋谏之被她无视了,也没生气,反而沉声道:“你若不忿,案件查完,让他们以命偿命是了。”
    “人命哪里能偿?”撄宁讷讷的开口:“若真是能以命偿命倒好了,我就是…就是有点可怜这些难民,一路逃难过来,又要没日没夜的被虐待做工,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事到如今,他们还不知要受多久的苦……”
    撄宁自认不是什么大善人,但如此不给人留活路的‘生意’,只为了中饱为官者的私囊,实在太过残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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