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凌琼出了安贫堂,钻出暗门,厉声交代了看门的小厮两句,旋即问了丫鬟凌静现在何处,得了位置,径自往账房去。
    凌静坐账房里清点家里月中用度,见凌琼抬了帘子进屋,眉眼带着笑,略惊讶地说:“这么快?”
    凌琼神情自矜地抬高下巴,大马金刀地坐椅子上,竖了大拇指对着自己,说:“也不看看是谁出面办事,本姑娘出马,一个顶俩。”
    凌静宠溺一笑,微摇了一摇头,接着盘账簿。
    凌琼眼角夹着笑持久不散,她慢吞吞起身移了位,懒着腰肢侧躺榻上,支棱着一条腿,抓了一把炒豆子往嘴里抛,不知想到了什么乐子,她噗呲一笑。
    她自顾自晃点着脑袋,说:“和尚,嘿,好一个和尚。”
    凌静瞥了眼,懒得搭理她,时不时犯一阵神叨叨的老毛病,病入膏肓,没得治了。
    凌琼痴痴笑着回味,说:“小和尚可真有趣。”
    凌静赏了她一个眼白,收拢着账簿,调侃道:“怎么,比那金风玉露楼里的头牌娘子还有趣?先把你脑门里心思收一收,我问你,你是不是又给了阿岑一块牌子?”
    “啊?什么?什么牌子?”凌琼装傻充愣,一见苗头不对,立马脚底抹油,“哎哟喂,刚想起来还有点事,差点就给忘了,瞧我这记性,差点误了大事。先走一步,咱们回头说啊。”
    话没说完,人已经溜出了门。
    此地无银三百两。
    凌静无奈一声长叹,撑着额头,“家里没一个省心。”
    她规整书案,转身出门去凌岑院子里守株待兔。凌岑手里捏不住财,他就是个撒手没,做事全凭个人喜好的败家子,纵使给他一座金山银山都能败得精光。
    家里娇纵谁都不能娇养了凌岑,他打小就散养惯了,要不好好拘着他那豁边性子,再加上初生牛犊不怕虎,简直无法无天,活脱脱的二世祖。
    凌淮散学回到家,还没到院门口,打老远就瞧见凌铛的贴身丫鬟候在门外。
    丫鬟颤颤巍巍地开口唤他,“五少爷。”
    凌淮扫了眼守在门侧的小厮,依旧闲庭信步,漠然开口:“何事。”
    丫鬟低眉顺眼地跟他脚后跟进了院,“四姑娘让婢女来还书。”
    凌淮推开房门,径直去了内室。
    他停步转身,丫鬟已经跪下了,她凄惶诚恳道:“少爷,婢女想好了。少爷大发慈悲饶婢女一命,婢女这条命打昨儿起就是少爷您的,从今往后任由少爷您差遣,绝不违背!若有违,不得好死!”
    凌淮搁了带去书院听课的书,绕至书案后落座,说:“叫什么。”
    “回少爷话,婢女葵青。”
    “阿铛今日在家做了什么。”
    葵青一五一十向他禀报。
    凌淮听得专注,待丫鬟收声,他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巧玲珑的盒子,轻推至桌沿。
    他说:“知道该怎么做吧?”
    葵青双手捧了盒子,躬身施礼,“婢女明白。”
    “退下吧。”
    葵青收好盒子,轻移快步的出了院门,刚要转角往内院去,凌静莲步蹁跹出了门洞,恰好撞个正着。
    凌淮同凌岑的院子相邻,行出入内难免碰面。
    葵青有些着慌,忙弯腰行礼藏起脸,呐呐唤道:“三姑娘。”
    凌静上下打量了她一圈,眉心微拢,“不仔细照看着阿铛,你上阿淮院子里干什么?”
    葵青耐着扑通乱跳的心脏,说:“回姑娘话,前几日四姑娘在家待着无事,找五少爷借了本书来翻翻,今日刚翻到头,正好婢女无事,便命婢女前来还书。”
    凌静若有可无的说了一声“哦”,沉静了一会儿,她慢悠悠的发话,让葵青别在外耽搁久了,催她赶紧回去。说着说着,她突然话锋一转,仿佛杀了个回马枪一般,直冲人命门似的发问:“什么书?”
    葵青缩了缩脖子,低若蚊蝇地回她:“婢女不认得字。”
    凌静抿了抿嘴,吐出一口浊气,随意朝她挥着手,说:“算了,快回去吧。回头请个教书先生上府里教你们认几个字。平日少往少爷们院里跑,少爷姑娘一天比一天大,行动坐卧不能没个规矩避讳。阿铛待家里闷得慌,真要借个什么笔墨纸砚,直接上我屋子问管事婆子取就是,少爷要念书,别总去叨扰。还有,阿铛要想去哪儿玩,告诉我就行,我来安排出门。”
    葵青咽了咽口水,低声应道:“是。”
    凌静目送葵青走远,低语了一句“总觉得这丫头有鬼”。
    她又侧目望向凌淮的翠松院,沉量了一会儿,不放心,疑心凌淮又背着她捣鬼,跟身侧的丫鬟说:“你在这儿候着,看到阿岑回来,立马来告知我。”
    凌静不请自来,凌淮抬了下眼皮子,手中笔墨不停,说:“又有什么大事,值得劳您下驾寒舍。”
    “没事不能上你屋里转转。”凌静指尖勾了下他案角摆置的一盆兰叶子,“养的不错。”
    她眼睛不经意一瞥,砚台前放了一对陶瓷福娃,一般桌案上放置这类小玩意儿属实正常,可眼前这对丑得没鼻子没眼的就太不正常了。
    凌静伸出去拿。
    谁知凌淮状似没留意她,实则预留了心眼,事先洞悉她下一步举动,先一步抢她前头拿回自己手里。
    凌淮说:“私人珍藏,不外借。”
    凌静轻嗤一声,没事人一样,慢腾腾收回落空的手。
    用脚指头都能想到那玩意出自谁手。
    她是真想不明白,阿铛怎么老对这些稀奇古怪的丑东西情有独钟。平时审美也正常,一遇上丑得惊世骇俗的,她立马就跟见到宝一样,迫不及待地收罗入怀。
    稀罕美的是一抓一大把,可稀罕丑的,着实万中无一。
    同吃一锅饭长大,怎么养出来的性子个个别具一格。
    凌静碰了个没趣,早歇了心思跟凌淮打机锋套话了,转身往外走,嘴里念念有词:“瞧给吝啬的,还不给碰,又不是什么稀罕宝贝。”
    “我稀罕就行。”凌淮轻手放回原位摆正,眼稍一抬,不怀好意道,“说到稀罕宝贝,三姐,你盯着我,倒不如盯着点阿岑和小七。”
    凌静顿脚,侧过脸睨着他,“什么意思。”凌淮指尖细抚着福娃,说:“一个偷养了一院子稀罕宝贝,一个偷藏了一床底生熟不忌的零嘴。你要再不管管,一个得拿府里下人试宝贝厉害,一个得横着长个儿。”
    凌静盛了一肚子火出了院,守凌岑院外的丫鬟忙上前回话,“六少爷还没回屋。”
    “没回来正好。”凌静脸上阴得出水,拎着裙摆,大着步子踏入凌岑的崇柏院,站门口沉声吩咐道,“来人,给我搜!”
    “钏婳婆子,你带几个丫鬟上七少爷屋子,搜他床底!赶明儿起,除了一日三餐正食,别的一概不许给他吃!”
    日落西山,红霞飞,映得人一派喜色。
    凌家却不见半分喜气洋洋,正堂中央并排跪着凌岑和凌安。
    堂内长案前,摆了一地坛坛罐罐的虫子,大的小的,圆的扁的方的应有尽有,另一边,摆着一地拆了一半坏了的各样零嘴。
    凌静气势汹汹拿家法棍,凌琼在一旁使劲拉拽着不让她上前。
    凌岑跪地上扯着嗓子嚎啕,“三姐姐别打我,我怕疼,我没了娘,还没了爹,打小没人管,没人和我玩,只有那些虫子不嫌我……”
    凌安圆胳膊圆腿跪不规矩,婆子抱着他跪蒲团上,他憋着嘴,抓着衣角,红着一双兔子眼睛,看着眼前被搜罗出来的零食,泪豆子顺着肉嘟嘟的小脸一粒粒往下掉。
    凌铛藏身柱子后面,观望一场家庭危机大爆发。
    别看凌岑哭得大声,实际上雷声大,雨点小,虚张声势装可怜,丝毫不知悔改。
    凌安更别提了,跪下来还没门槛高,瞧上去眼泪汪汪可怜相,他委屈的是他藏的私房,一夕间全长翅膀飞出来了。
    “闭嘴!”
    凌静冲凌岑呵斥了一句,吓得他猛地收声,收太急,又打了个气嗝儿。
    凌安包着一汪眼泪控诉:“家家坏!”
    凌静气笑了,“我坏?你看看你藏的这些东西,哪样能吃?吃坏了肚子算谁的?肚子疼的是我吗?我短你吃短你喝了,犯得着你眼皮子浅成这德行?!我就纳闷了,家里怎么老少东西,昨儿上供桌的瓜果,明儿一早就剩三瓜俩枣了,原来是千防万防家贼难防啊!”
    她目光一转,盯着凌岑,“还有你!我就说屋里囤的药材总对不上数,天天散学就你擦黑才回家,身上揣再多银子都不够你,到头来是你搁家里外面两头供货喂虫子呢?!”
    凌琼忙出声打圆场,“消消气,都还是孩子呢,懂什么呢,何必跟他们一般见识。”
    “正因不懂才更要教他们明事理!懂是非!”凌静倏地回头,“大姐姐你也是!别来和稀泥!一个个不知天高地厚都是你给惯的!仗着自个儿挣上点钱,阿岑要牌子你给牌子,小七要吃的你天天顿顿往家里搬吃食,他们要星星要月亮你也敢点头搬来梯子摘!谁家孩子像你这样惯的?!”
    凌琼连连点头附和,“是是是,都是我不对,我做检讨,我改我改,有话好说,别拿孩子撒气。你现在气头上打了他们,回头该你心疼抹泪了,算了算了,先吃饭,都饿着肚子呢,等吃饱饭再说……”
    最后全凭凌琼的三寸不烂之舌,免除了一顿皮肉苦。
    凌岑和凌安被罚跪祠堂思过。
    凌静下了禁令,不许任何人看望喂食。
    更夫敲了三更梆子。
    凌铛披了件氅衣下了床,轻手轻脚下楼,借着朦胧月色偷摸进了祠堂。
    “阿岑,小七,睡了吗?”
    “四姐姐?”凌岑喜上眉梢,“小七,快醒醒,别睡了,四姐姐来了。”
    凌铛抱着一捧点心进了屋,“赶紧吃吧。”
    凌岑吃得狼吞虎咽,唔哝不清地说:“都好久没饿过肚子了。”
    凌安睡得迷瞪,凌铛把他摇醒,他揉着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彻底清醒,一见到她,立马红了眼眶,泪珠子跟连珠串似的往下滚。
    他呜呜咽咽捧着点心往嘴巴里塞。
    凌铛替他顺着后背,低声哄他。
    凌岑眼巴巴望着她,说:“四姐姐,你实话告诉我,是不是你告的密?”
    “我是那种人吗?”
    “是啊。”
    凌铛直接赏他一个铁砂掌劈他脑袋瓜上。
    她揪着他耳朵,说:“你真当别人都是傻子啊?你把掺了料的点心果子送给丫鬟小厮们吃,哪回吃了不是闹肚子就是上吐下泻,个个头晕眼,还长红疹子。次数一多,谁还猜不到是你从中动了手脚?长点脑子吧。”
    “再说了,我要真舍得告你黑状,我就舍得搭上小七跟你一块儿受罪吗?说来说去,本就是你做的不对。你养蛊习毒没人拦你,但你万不该使到自家人身上。如果你把毒用对了地方,谁又舍得说你一句不是?”
    凌岑皱着个眉头,不满反驳道:“我哪有把毒下自家人身上。”
    凌铛又是一巴掌呼他脑袋,训道:“自家下人也是我们自家人,都是人,一撇一捺变不出个妖怪来。”
    凌岑抱着脑袋委屈道:“怎么就紧着我一个人打?明明小七也有错!光说我不说他,你偏心!”
    凌铛理直气壮道:“小七那是小时候没东西吃,饿肚子饿出来的自我保护意识,所以才会有藏食的癖好。你读过书,是非能分清,哪能混为一谈。”
    凌岑气不过,躺地上背对着她,“我不跟你说了,说什么你都有理。哼,我算是看清了,如果小七不在这儿,你也不会来。我跟五哥一样,是捡来的,五哥会念书你们都巴结他。我念不好书,你们都嫌我。反正这家里没有人会心疼我,我就该去外面讨饭去,无论怎样都是没人疼,当个乞丐反倒自在。”
    “你就许愿吧。”凌铛推了他一下肩膀,“到时候真成捡来的。”
    凌铛哄睡凌安,挨着凌岑放他睡好,替他们搭上氅衣掖实紧。
    她站起身,说:“我先走了啊,你照看好小七。”
    没得到凌岑应声,她又止住脚,转回脸笑着说:“三姐姐要是真舍得罚你们,门外就不会不留人守着。别胡思乱想,一家人手心连着手背,不论伤哪一个都会疼。明天赶紧去认个错,有什么话,当面聊明白。阿岑,听到了没?”
    凌岑咕涌了下身子,不耐烦道:“知道了知道了,烦死了,你赶紧走吧。”
    凌铛拉开门,跟站在门外的凌淮撞个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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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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