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议“歇歇儿”的队长儿子并没有坐下歇歇儿。
    他就像个“门神”似的,一直站在蔡晓儿身边儿,偷偷儿俯视着这个貌似“天仙”的城里女孩儿:
    她头发黑油油的,刘海儿齐刷刷的,鼻梁直挺挺的,胸脯鼓蓬蓬的,小手儿白嫩嫩的,两腿儿直溜溜的……
    于世富看着看着,不觉浮想联翩起来:这——模样儿的,要是能给俺当个媳妇儿,那……
    小伙子正沉浸在美妙的幻想中,黄莺般清脆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来了:
    “于世富!”
    蔡晓儿一气儿吃完了萝卜,将萝卜巴儿向沟底儿一丢,就抓着锄头站了起来。
    同时,招呼自己身侧的“门神”开工:
    “快晌天儿了,咱也——下手吧?再不抓紧点儿,今天上午就干不完了!”
    “好——!好!”于世富一愣神儿,赶紧接腔儿。
    为了在“天仙”面前留个好印象,队长儿子“一反常态”,拼命抡起锄头来……(据说,人在某种状况下,会爆发出超能量!于世富就是一个非常“现成儿”的好例子。)
    你看他,左右开弓,一锄两犁儿。其劲头儿之足,速度之快,跟——在高老庄耙地的那个八戒和尚——也不相上下。
    蔡晓儿还没来得及“发挥”开,小伙子就低着头儿,锅着腰儿,“乓齐、乓齐”,把本属他俩的份儿,一气儿全整完了……
    蔡晓儿尴尬地跟在于世富腚后边儿,紧追慢撵,上气儿不接下气儿地来到了地头儿。
    她两手拄着锄把儿,挑眼儿望了望于世富:
    只见调皮的汗水以他的头顶儿为“发源地”,一道儿挨一道儿地,顺着乌黑的发梢儿缓缓流淌着,在他枣红色的脸颊上,“勾勒”出一条条儿滑稽的“黑沟子”……像极了陆军特种部队伪装自己的“迷彩脸”。
    她忙忍住笑,掏出自己的手绢儿,冲着小伙子走过来。
    蔡晓儿一边儿将手帕伸手儿递给他,一边感激地说:“于世富!你可真能干——!快擦擦汗吧!今日,可真得——谢谢你了!”
    小伙子慌忙地倒退着,死活也不肯接蔡晓的手绢儿。
    他攥紧右手,拇指之外的四个指尖使劲儿扣住自己的上衣袖口儿,举起胳膊,在脸上左右蹭了蹭,不好意思地说:“不用!别价——!俺不用!俺——脸黑,别给恁弄脏了!”于世富偷眼儿瞄着蔡晓递过绢帕来的小手儿,嗓子里“咕咚”一声,偷偷地咽了一口唾沫儿。
    蔡晓儿看于世富在自己面前儿那付拘谨的样子,觉得非常好笑,故意逗他:“于世富,你脸黑——是不是“惯总”1不洗脸啊——?”
    “谁说的?俺洗脸——,哪‘集’(高密这地儿,一‘集’合五天)都不落——!”急头赖脸的小伙子歪着头儿,忙不迭地解释着。
    蔡晓儿愕然:“咹——?哪‘集’都不落?你洗脸——不论天儿?论‘集’——!”
    于世富挠挠乱糟糟的头发,憨憨地笑起来:“嘿嘿!俺一‘集’洗一回!——省事儿!”
    听到此,紧紧捂着嘴儿的蔡晓儿被他天真的话儿“破了功”:“噗嗤”一声儿,笑了出来。
    “嗯——恁笑起来真好看——!”小伙子傻呆呆地盯着蔡晓儿,嘴里喃喃着……
    “瞧你说的——!”蔡晓儿耳尖,偏就把人家小伙子的喃喃低语给“捕捉”到了。
    “走吧!还不晌天儿,咱再上‘西半天’那块儿地来——去干点儿吧!”蔡晓儿扛起锄头,催促着于世富。
    小伙子仰脸看看天上的日头儿,弯起右手食指,搓了搓鼻子:“到西半天还有一里多路呢!等咱到地头儿了,天也就好晌——了!”
    “囔——咱俩这会儿干什么?往家走?”蔡晓儿疑惑地问。
    “不中!咱队里‘眼’多,这会儿回去——还早点儿了!咱还是找个荫凉儿,歇歇儿再走吧!”于世富“颇为老道”地说。
    蔡晓儿看了看队长家的这个大小伙子,暗道:真是“水不可斗量,人不可貌相”。还真看不出来,这个憨乎乎的后生小子,还蛮有一包“心眼儿”!
    二人休憩的工夫儿,于世富似乎变了一个人。话就像秋天的雨丝儿,多如牛毛!不知不觉间,突然就健谈起来。
    他告诉蔡晓儿:
    “你干活儿的时候长点儿‘眼色儿’,跟人家好好学着!别太拼命——,看不着——大伙儿都在‘混天儿靠日头儿’……
    嗯——!也不用太在意每天挣几个工分儿。
    年底儿分‘成果’儿的时候,队里也不全看个人累计工分儿。
    前几年,为了不出现饿死人儿的状况儿,分东西儿的时候,‘家口’占的比重——更大!
    上年,咱二队——就是按工分儿、人口儿——‘三七开’的比例分的‘口粮’。
    这个年头儿,光靠使劲儿‘挣工分儿’——就想过上好日子,门儿——都没有!
    咱就拿四队队长——文龙叔说吧,他是什么人儿——?要饭儿的——出身!‘早——日来’,穷得叮当响……
    他娘——就是俺五嫲嫲,看看实在没活路儿了,一狠心,就把才七八岁的闺女、刚满月儿的‘小厮’——全舍了……
    他娘俩儿,跨上提篮儿,手儿拉着手儿,拖着打狗棍,就要饭儿去了……
    这会儿——呢!文龙小叔儿抽空儿就编‘条货’卖。一个雨天,文龙叔就能编六个‘油筐’,一个‘油筐’就能卖6毛;一宿儿不睡,就能编一个大‘装搂’,一个‘装搂’就值三、四块——!
    你算算,文龙叔编一天的‘条货’,是不是顶咱俩锄——七、八天的地了。
    眼前儿来,他——家的日子儿过的——咱庄来——都挂上号了!
    嗯——!俺这些日子,也正跟着文龙叔学着编‘条货’呢——”
    于世富滔滔不绝……
    蔡晓儿抬抬头儿,看见天都晌歪了,就打断小伙子对村里情况的热情“解说”:“于世富!好吃晌午饭了!咱这会儿走吧?”
    “咹?晌天了?走!”队长的大儿子刹住还没说完的话,意犹未尽地回应着。
    俩人并排着往家走,沉默了一路儿。
    到了村头儿的老槐树底下,蔡晓儿要向北——上于陈氏家,于世富的家还得往东。
    要分手了,小伙子鼓足勇气说:“蔡晓——!过晌儿2锄地的时候,俺还靠着你,吭——?”
    蔡晓儿深深地看了看小伙子的红脸,过了一霎儿,终于点了点头儿。
    “那俺——就先家去了!”于世富得到令他满意的回答,“恣模样儿”3地走了!
    被洗了一通脑的蔡晓儿,在大槐树的树荫凉儿里,又神游了半天……
    下午锄地的时候,蔡晓儿的“陪锄儿”之一,果然固定在了队长家——大小伙子身上。
    在“活力四射”的小青年儿——于世富,全力以赴的帮助下,蔡晓儿今日又“圆满”地挣到了5个“工分儿”。
    【高密土话解析】
    1——“惯总”,就是“总是”。
    2——“过晌儿”,是“下午”的意思。
    3——“恣模样儿”,就是“喜滋滋的模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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