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生百谷”。
    老天似乎特别优待文龙一家。
    在他们彻底整修好宿舍的第二日,知情识趣的雨就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它似乎听到了老农们“下大点儿吧!下多点儿吧!……”的殷殷祝祷,终于愈下愈大,最后“演化”成了“中雨”。
    人们盼望已久的这场“中雨”,不疾不徐地连续下了两天,才渐渐收了雨势……
    下雨,并不影响文龙的室内整修工作。吃过早饭,他就戴上斗笠,披上蓑衣,一刻不停地走了。
    蔡晓的工作还没有具体定下来,眼下还是“革命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临时干着杂七杂八的活计。
    今日好雨,她这块“革命红砖”却不用出工。
    当然也有不爽的人,像咱们的唤弟。因为雨天,她捞不着出去“疯”了。
    蔡晓舒舒服服地坐在玻璃窗前的大木床上,背倚床头高高叠起的被子,神色悠闲。
    娴静如水的她时而抬头看看窗外连绵的雨,时而低头看看手中摊开的书卷,嘴里如痴如醉地诵读着……
    被拘在家中的唤弟“百无聊赖”地将头枕放在母亲伸着的两条大腿上,听着窗外雨点敲击万物而引发的各种天籁之音:“滴答滴答……”这是雨坠屋檐;“唰唰唰……”这是雨打地面;“啪啪啪……”这是雨敲玻璃;“沙沙沙……”这是雨穿树叶;“当当当……”这是雨击铜盆;“噗噗噗……”这是雨落积水;“哗哗哗……”这是雨势加大了……
    天籁之音虽美,却美不过蔡晓的“妙法佛音”。
    母亲蔡晓的吟哦声如同贝多芬手底流淌出的曲子,暗中蕴藏着一丝不易觉察的镇定作用……
    饱含深情的低诵声不动声色地洗涤着唤弟烦躁的心灵,使小小的她慢慢淡泊下来,原有的些微不快也不知不觉地飘走了……
    唤弟用心倾听着母亲轻音曼语的诵读:“我静静地坐在那里,听到头顶上的雨滴声,此时有声胜无声,我心里感到无量的喜悦,仿佛饮了仙露,吸了醍醐,大有飘飘欲仙之概了。这声音时慢时急,时高时低,时响时沉,时断时续,有时如金声玉振,有时如黄钟大吕,有时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有时如红珊白瑚沉海里,有时如弹素琴,有时如舞霹雳,有时如百鸟争鸣,有时如兔落鹘起,我浮想联翩,不能自已,心怒放,风生笔底……
    我已经能够“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了。
    可我为什么今天听雨竟也兴高采烈呢?
    这里面并没有多少雅味,我在这里完全是一个“俗人”。
    我想到的主要是麦子,是那辽阔原野上的青青的麦苗。
    我生在乡下,虽然6岁就离开,谈不上干什么农活,但是我拾过麦子,捡过豆子,割过青草,劈过高粱叶。我血管里流的是农民的血,一直到今天垂暮之年,毕生对农民和农村怀着深厚的感情。
    农民最高希望是多打粮食。
    天一旱,就威胁着庄稼的成长。
    即使我长期住在城里,下雨一少,我就望云霓,自谓焦急之情,绝不下于农民。
    北方春天,十年九旱。
    今年似乎又旱得邪行。
    我天天听天气预报,时时观察天上的云气。忧心如焚,徒唤奈何。在梦中也看到的是细雨蒙蒙。
    今天早晨,我的梦竟实现了。
    我坐在这长宽不过几尺的阳台上,听到头顶上的雨声,不禁神驰千里,心旷神怡。
    在大大小小高高低低,有的方正有的歪斜的麦田里,每一个叶片都仿佛张开了小嘴,尽情地吮吸着甜甜的雨滴,有如天降甘露,本来有点黄萎的,现在变青了。本来是青的,现在更青了。
    宇宙间凭空添了一片温馨,一片祥和。
    我的心又收了回来,收回到了燕园,收回到了我楼旁的小山上,收回到了门前的荷塘内。
    我最爱的二月兰正在开着。它们拼命从泥土中挣扎出来,顶住了干旱,无可奈何地开出了红色的白色的小,颜色如故,而鲜亮无踪,看了给人以孤苦伶仃的感觉。
    在荷塘中,冬眠刚醒的荷,正准备力量向水面冲击。
    水当然是不缺的。
    但是,细雨滴在水面上,画成了一个个的小圆圈,方逝方生,方生方逝。
    这本来是人类中的诗人所欣赏的东西,小荷看了也高兴起来,劲头更大了,肯定会很快地钻出水面。
    我的心又收近了一层,收到了这个阳台上,收到了自己的腔子里,头顶上叮当如故,我的心情怡悦有加。
    但我时时担心,它会突然停下来。我潜心默祷,祝愿雨声长久响下去,响下去,永远也不停。”
    唤弟等母亲的余音缓缓绕梁之时,才开口问:“娘,真好听!这又是谁写的作文?”
    “这是北大教授——季羡林老先生的《听雨》!”
    “‘北大’就是北京大学吗?”
    “对!”
    唤弟支起身子,腆脸看着蔡晓的俏脸,颇有些严肃地道:“娘,我也要上北京大学,去跟季先生学《听雨》!”
    “好啊——那咱唤弟可要好好读书,你要学习好了,才能考入‘北大’呢!”蔡晓摸摸女儿的头鼓励着。
    “好!我听娘的话,好好读书!娘,我什么时候才能上学呀?”
    “今年就上,到秋天就上。”
    “这会儿是什么天?还是春天吗?春天后面还有夏天,夏天后面才是……娘,咱干嘛要等到秋天呀?”唤弟撒着娇问。
    “现在虽然是春天,不过已经是春天的最后一个节气了,再过十几天就到夏天了。因为学校里都是秋天才开始招收新生,所以唤弟要等到秋天才能上学啊!”蔡晓耐心地回答着女儿的疑问。
    “噢——这样啊!那季先生是哪里人啊?说话不会也像章春樱那样儿‘咬咬着舌子’,叫俺听不清吧?”
    蔡晓一愣,轻轻笑了:“别那么刻薄春樱!她讲的是诸城话,怎么能说人家‘咬咬着舌子’呢!季先生讲普通话,唤弟不会听不清的。再说了,季先生就是咱们山东人,他出生在山东清平县康庄镇……”
    唤弟激动地打断母亲:“康庄镇?哎呀——娘唻,那不是和咱们一样,都是康庄镇的吗?”
    “说你多少遍了,轻易打断别人的话是不礼貌的,尤其是小孩子!怎么老是改不了呢?还有——听话要听全了,不要听一半丢一半的,老这样断章取义可不好!”蔡晓轻轻责备了女儿两句,又接着说,“季先生家是清平县的康庄镇,不是咱高密县的康庄镇。他家那地儿在聊城,离咱这儿还要700多里路呢!”
    唤弟惊讶地张大嘴儿:“都是康庄,怎么能隔得那么远呢?娘,季先生也上过学吧?”
    “对!等唤弟上了学,学过‘地理’就知道为什么两地隔得这么远了!季先生当然上过学,他不到六岁就跟马景恭老师识字了。”
    唤弟着急地问:“不到六岁?俺都七岁了,那俺不是上晚了?”
    蔡晓安抚着急躁的女儿说:“不晚,咱唤弟是七虚岁,实岁也是六岁!再说了,咱唤弟其实好几年前就‘开蒙’了,说起来,比季先生识字还要早呢!你想想,季先生快六岁了才开始学识字,咱唤弟呢,五岁那年就识了好几百个字了!”
    听了母亲对自己的肯定,沮丧的唤弟立马精神起来:“娘,季先生在哪里上的学?”
    “季羡林先生呀,他的小学、中学还有高中,好像都是在咱们的省会——济南上的……”蔡晓思索着,慢慢回答道。
    听到这儿,唤弟又忘了娘刚教她的不能打断他人说话的“母训”了,她急急忙忙地插嘴问:“就是娘说的那个‘四面荷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的济南吗?”
    “对!俺唤弟——小脑瓜就是好使!”蔡晓心里一高兴,只顾了夸奖女儿,竟也忽略了闺女刚刚又犯了轻易打断别人讲话的错误了。
    她接着又讲:“季先生毕业于清华大学,他可厉害了!老先生精通12个国家的语言:有汉语、南斯拉夫语、梵语、阿拉伯语、英语、德语、法语、俄语、吐火罗语……,同时,他还翻译了大量的文学作品。”
    “娘,什么是翻译作品?”
    “翻译作品就是把一个国家的文字译成另一个国家的文字?”
    “为什么要把一个国家的文字译成另一个国家的文字呢?”
    “为了好沟通啊!你想,咱是中国人,讲的是汉语。这回突然来了个讲梵文的印度人,你能听懂他说的话吗?能看懂他写的书吗?”
    唤弟摇摇头,紧追着问:“娘说季先生精通梵文,他总能听懂吧?”
    “那还用说,季先生不仅能听懂,还翻译过好几部梵文书呢!”
    “季先生翻译了什么梵文书啊?”
    “吭!吭!五十年代,老先生翻译过《沙恭达罗》和《五卷书》,今年他又开始翻译印度两大史诗之一的《罗摩衍那》了!”蔡晓清清嗓子,耐心地教导女儿。
    “《沙恭达罗》?那俺不知道。不过俺还记得《五卷书》。”
    “是吗?唤弟还记得《五卷书》?”
    “对呀!娘给俺讲过一个故事就是《五卷书》里的。”
    蔡晓谆谆善诱:“啊哦——哪个故事?娘怎么不记得了呢!”
    “就是那个——嗯,一只母狼含着一块肥肉走到河边,看见一条鱼跳上岸来,狼放下口中的肥肉跑去捉鱼,鱼看见狼张着大嘴要来叼它,就机灵地跳回河里去了。 这时,一只老鹰从空中扑下来,抢走了狼的那块肉。贪心的母狼没捉到鱼,还把到嘴的肉也给丢了。最后,只落了个‘两手空空’。”
    “对!唤弟真聪明!”喜形于色的蔡晓忙夸赞闺女。
    唤弟被夸,面有得色,又问母亲:“娘,那本印度来的书为什么叫《五卷书》啊?”
    “《五卷书》是古印度的故事集。顾名思义,它是因为共有5卷而得名的。”
    “印度人还真懒,连个书名都不愿意起,呵呵——就叫什么《五卷书》。那娘说的那个‘沙什么达罗’唻?那又是什么书呀!”
    “是《沙恭达罗》!恭敬的‘恭’。《沙恭达罗》是印度古诗人和戏剧家迦梨陀娑的七幕诗剧,剧中有一个美貌的妇女叫沙恭达罗。她在自然界中长大,秀色天成,洁质自生。她待人真诚,心地善良。当她要离开净修林时,不但女友跟她难分难舍,就连林中的孔雀也不再跳舞,水中的野鸭也不再吃食,草地上的小鹿更是长久地牵着她的衣裙。她敢于突破种种清规戒律,勇敢地去追求自己的幸福爱情……”
    窗外绵绵春雨不停,窗内母女喁喁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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