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谁的部将,竟如此勇猛。”平昌楼上,中垒将军裴廓出言问道。
    此人年约三十,看起来刚毅俊朗,仪表不凡。若邵勋在此,仔细观察的话,可以发现此君眉眼间与裴妃有些许相似之处。
    方才那通起到了巨大作用的战鼓,就是他让人擂响的。
    都是战场上的老伎俩了。
    战鼓一响,贼军以为城内守军要出击,直接原地溃散。
    “从平昌门御街而来,莫非是驻明堂、灵台一带的司州世兵?”裴遐看了一会,没看出什么名堂,回道。
    裴遐是裴廓的堂弟,今年二十六岁,尚未出仕。
    河东裴氏是个大家族,真正登上政治舞台应该是后汉末年的裴茂了,他因率领关中诸将诛杀李傕而受封列侯。
    裴茂有三子:裴潜、裴徽、裴辑,此三人在裴氏最辉煌的唐代(出了十七位宰相)被尊称为“三祖”。
    裴潜在魏明帝时任尚书令,正始五年(244)去世。
    潜子裴秀为大将军曹爽属吏。曹爽覆亡后,为司马昭属吏,晋时封钜鹿公,官至司空。
    秀子頠为名士,因父亲去世时年岁尚幼,故投奔姨父贾充,不断得到提携,元康末为尚书左仆射、太子中庶子、侍中尚书。
    因其表姐贾南风为皇后,裴頠身居高位,与张华等人共掌国政,后为赵王司马伦所杀。
    经过这么一遭,裴潜这一脉算是元气大伤,不再成为河东裴氏政治上的代表。
    裴茂次子裴徽字文秀,曾任曹魏冀州刺史。他有四个儿子:裴黎、裴康、裴楷、裴绰。
    裴黎曾任游击将军,已逝,有二子裴苞和裴粹——这一支后世多在西凉地区发展。
    裴康曾任太子左卫率,现已致仕。康有四子,即裴纯、裴盾、裴邵、裴廓,另有两个女儿,一嫁司马越,一嫁卞壸。
    裴楷生有五子:裴舆、裴瓒、裴宪、裴礼、裴逊。
    这一系原本发展较好,大有接替裴秀、裴頠父子,成为裴氏政治代言人的势头。但因为裴楷与贾充等人走得太近,其子裴瓒又是杨骏的女婿,故受到牵连,遭受重击,目前处于低调舔舐伤口的阶段。
    裴绰字季舒,官至黄门侍郎,已逝,追赠长水校尉。裴遐就是裴绰的儿子。
    总体而言,裴茂三个儿子中,属裴徽一脉发展最好,而唐代“西眷裴”也是由裴徽的子孙发展而来——因多在西凉地区仕官而得名。
    裴徽四子中,目前看来裴绰这一支发展得不太顺利。不过到底是亲兄弟,裴康对已经亡故的四弟后人多有照拂,这就是裴遐跟在裴廓身边的主要原因。
    “明堂、灵台的守兵早散了。”裴廓摇了摇头,道:“多半是从开阳门那边过来的。”
    裴遐一想也是,那些司州兵多为新征,士气低落,听闻敌三十万大军杀来,不少部伍陆续溃散,在军官的带领下返回家乡,如何战至此时?
    前些时日,堂妹的仆役裴十六从城南回来,言及辟雍守军糜晃部颇有章法,士气高昂,督伯邵勋有不世之勇,斩杀贼将李易,一路杀至开阳门外。
    这一次,莫非还是糜晃立了大功?若是真的,他倒有几分本事,在幕府里面当督护太屈才了,参军事都没问题啊。
    想到这里,裴遐心中一动,道:“此人定为越府家将,如此神勇,举世难得。兄长不如遣人探视下王妃,摸摸此人底细。”
    裴廓看了眼堂弟,微微颔首。
    他知道裴遐的意思,也知道裴遐心中苦闷,一直想出人头地。
    妹夫司马越是个很好的投效对象吗?裴廓不敢这么说。
    况且经历了裴秀、裴頠父子以及三叔裴楷这一支的两次劫难,裴家已经有点怕了,不愿再主动参与到皇室内部的权力倾轧之中。
    至于子孙个人怎么选择,族老们不是很愿意管。只要不为家族招祸,多头下注是可以接受的——或者,这本来就是世家大族的惯用手段。
    就裴廓本人而言,妹妹是东海王妃,二哥裴盾也想走东海王的路子外放当刺史,有这两个人在越府已经够了。裴遐再靠过去,其实没多大意义,不过他也不会当面阻止就是了。
    “下直后,你径去拜访下大妹,看看她怎么说。”裴廓突然说道。
    裴遐心中一喜,不过他很好地控制住了情绪,低声道:“诺。”
    裴廓则默默看着一片狼藉的战场,心神早不知道飞到了哪去。
    王师连连大胜,但局势仍然扑朔迷离啊,因为他太清楚那些大家族的德性了。
    ******
    建春门之战的惨败,极大影响了整场战局。
    至少,陆机已经丧失了野战的信心。
    一方面是怀疑自己。
    另外一方面的问题则更为严重:诸将本来就轻视他,经此一败,谁还听他的命令?
    包括贾崇、贾棱在内的十六员将领被王瑚斩杀,令这个出身寒门的太尉府司马名声大噪。
    当其时也,王瑚先纵骑突击,杀将军马咸,然后席卷溃兵,果断投入轻重骑兵六千余,反复蹂躏,再压上步兵,最终一战功成。
    洛阳中军骁勇彪悍之处,令人闻之变色。
    石超、王粹、牵秀等人已经不听使唤,各领部曲扎营,守望互助。整个冀州军处于一种惶惑不安的状态,短时间内失去了进攻的能力,必须好好整顿一下了。
    而主力惨败若此,侧翼战场自然也好不了。
    随着城北、城南的溃兵陆陆续续跑回来,陆机知道,又折了孟超!
    他已经不再思考这对他意味着什么,他现在只想着如何稳住局面。
    “不能再浪战了。”司马孙拯连声哀叹:“为今之计,只能深沟高垒,以坚寨挫敌锐气,慢慢收拾军心,再图其他。”
    他与陆机绑定得太深,不可能转投他人,只能认认真真思考接下来的行动,免得闯下更大的祸事。
    胜机其实还是有的。
    就一个字:耗。
    “都督,只要我军不退,洛阳城就仍被死死包围着。”孙拯说道:“二十多万大军,损失个几万人,天塌不下来。咱们还有机会。”
    “你也知道咱们有二十万人马,每日消耗巨大,全靠河北百姓日夜转输粮草,方能维持军馈不断。”陆机亦叹道:“相持日久的话,大王可能会失去耐心。”
    “可现在战不了了啊,也没人听令。”孙拯急道:“石超、王粹、牵秀、公师藩等人已不受节度,私下里还在密议着什么。这个时候,万不能出什么差错。”
    “密议……”陆机苦笑了下。
    全军大败,不光他主帅陆机有责任,这几位大将就没责任吗?
    一看前军兵败如山倒,多员将领战死,牵秀是第一个跑的,接着是石超、王粹、公师藩,把友军全扔在了后面。
    说件讽刺的事,反倒是战前临阵倒戈过来的洛阳中军发起了反冲锋,稍稍阻遏了王师的追杀,不然损失绝对不止这么点。
    这几位,多半在密议如何推卸责任,让他陆机一个人扛下所有。
    他仿佛已经能预见自己的结局了。
    十几员将领战死,多为河北士人,他们的家人会怎么看自己?
    大军出征的时候,邺城百姓欢天喜地,更有人吹嘘自魏以来,未有出师如此之盛者。现在败了,死了很多人,账总是要算的,到时候谁会为自己说话?
    “别想那么多了。”陆机抬起头来,看着天边血红的晚霞,半晌后说道:“只要我还当一天都督,只要大王一天没将我革职,我就有责任带好各支营伍。”
    “都督……”孙拯脸色黯然。
    “就这样吧。”陆机深吸一口气,下定了决心:“遣人至各营,好好说话,把诸将都请过来。你说得对,现在该深沟高垒,慢慢恢复军心士气。待整顿完毕之后,再步步为营,重新发起进攻。”
    “信心!”陆机加重了语气,道:“信心最重要。东西两个方向合兵仍有二十余万,一旦转入防御,司马乂是吃不下咱们的。若大王不耐烦,或者产生误解,我来解释。”
    “诺。”孙拯应下了,准备去传令。
    临走之前,他忍不住多看了陆机一眼。
    曾经意气风发的太康之英,现已满脸憔悴,身形甚至都有些佝偻了。
    孙拯猛地转过头去,洒下了几滴眼泪。
    当初,就不该离开吴郡的。
    功名误,功名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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