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月间的朝堂大清洗影响深远。
    不知道多少官员公卿下狱被杀,又不知道多少人逃离洛阳。
    总之,在司马越彻底撕破脸,且更换宫廷卫士之后,朝廷的权威进一步沦丧——这次不是敌人打过来,而是司马越自己把朝廷脸面扔在地上,且还狠踩了两脚。
    短期来看,他或许大大出了口恶气。
    从长期来看,这是在缩减大晋朝的寿命。
    司马家子孙做出如此不理智的事情,着实让人诧异。
    五月初,廷尉诸葛诠“审判”完毕后,拟定一干乱党死罪,报予司马越幕府之后,刘舆、潘滔二人力主杀之,司马越同意。
    于是尽斩缪氏兄弟、王延等十余人。
    但不波及家人,亦不抄没家产,且允许各家子弟收尸安葬,算是给了面子。
    五月初六,刘舆骑着高头大马,在数十随从的簇拥下,来到了国舅王延府上。
    国舅府上正在治丧,刘舆视若未见,径直走了进去。
    王延的子孙多在外地,一时未及赶回,尸首还是仆役领回来的,此时放在一张敛床上,用衣衾盖着,周围悬挂着白幔。
    这就是小敛仪式了。
    敛者,敛藏不复见也。
    小敛用衣衾遮住死者,大敛将死者放入灵柩。
    敛,一般在死后三日,“三日而后敛者,以俟其生也。三日而不生,亦不生矣……亲戚之远者,亦可以至矣。”
    因为府中没有主人,只有妾侍荆氏以及典计荆成、家将荆弘在操办丧事。
    刘舆一进正厅,眼睛就挪不动了,直勾勾地盯着荆氏,仿佛看不到其他人一般。
    想要俏,一身孝。
    荆氏本就丽质天成,娇弱柔媚,此时穿上一身孝衣,当真勾魂夺魄,让刘舆差点忍受不住,直接扑上去。
    好在他还有理智,挥了挥手,很快便有随从搬来一些钱帛器物,放在屋内。
    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这些财物就被堆在敛床边,与王延的尸体比邻。
    荆氏不解地看向刘舆。
    刘舆潇洒地一笑,道:“美人稍安勿躁,过几日便来接你回府。”
    荆氏脸一白。
    荆成、荆弘二人面有怒色,但什么都没敢说。
    刘舆是司徒身前的大红人,杀国舅就是他进言的,谁敢得罪?
    见到荆氏一脸死灰的样子,刘舆心中痒痒,情不自禁上前几步,想要摸荆氏的小手。
    荆氏后退两步,道:“国舅尚未及敛,长史便要行孟浪之事么?”
    刘舆乃止。
    随后笑了笑,道:“那就多等几日。”
    说罢,大手一挥,前呼后拥出了门,直奔司徒府而去。
    刘舆走后,荆氏无力地跌坐在地上,两眼怔怔。
    “阿妹。”荆成皱了皱眉头,正想说些什么,又听到一阵脚步声。
    司徒幕府从事中郎王㑺倒背着双手,缓缓步入灵堂。
    一双绿豆眼转了一圈,很快锁定了荆氏。
    就这么定定地看了会,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很显然,他的定力不如刘舆,直接就想上手。
    荆弘看不下去妹妹受辱,挡了上去,怒视王㑺。
    王㑺不耐烦地看了荆弘一眼,道:“你就是王延家将荆弘吧?往日里可神气得很。”
    “正是我,王中郎待如何?”荆弘问道。
    王㑺哼了一声,道:“看在你妹妹份上,便不追究冲撞之罪了。”
    说完,眼睛扫了一下刘舆送过来的财物,心头火大,说道:“但有一事你须谨记,刘庆孙所求之事,一概不许答应。这些财货,着即送回。至于令妹,勿忧也。过几日我便遣人上门娉之,以后你们兄弟就跟着我,定有好处。”
    说完,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荆氏,转身离开了。
    他也要去司徒府。
    今日有要事相商,不可缺席。
    王㑺离开后,荆氏已是泪流满面,伏在案上哀哀哭泣了起来。
    国舅在时,将她深藏府中,极少示人。但即便如此,她的名声还是传扬了出去,既精于音律,又天生丽质,美貌惊人,怎么可能不被人谈论呢?
    国舅尚未及敛,尸首还躺在那里,刘舆、王㑺便上门相争,丑态毕露。
    这世道还有妇人的活路吗?
    家中没有男人,就要被任意欺凌吗?
    荆成、荆弘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办。
    荆氏哭了一会,渐渐去了悲意。
    只见她站起身,稍稍擦拭了下眼泪,哽咽道:“将国舅入殓吧。”
    “阿妹,你这是……”荆成有些不解。
    “把灵柩带去广成泽别院。”荆氏坚决地说道:“我虽是音伎,也不愿委身如此无耻之人。去别院!广成泽山清水秀,国舅长埋于彼,想必会很欢喜。”
    “这边的宅院呢?”荆弘问道。
    “不要了。”荆氏说道:“别院那边什么都不缺,但行即可。”
    兄弟俩对视了一眼,叹了口气。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选择呢?只能走了。
    ******
    司徒府内,“群贤”毕至,但却气氛凝重,半晌没一个人说话。
    旱灾越来越严重了。
    自春至今,雨水极少,最近两个月更是完全停了,禾苗干枯欲死,百姓愁云惨淡。
    好在去年秋收后,有相当一部分田地种下了小麦,本月即可陆续收获。
    在河水尚未完全断流的时候,在千金堨等陂池尚有存水的时候,朝廷乃至庄园主、坞堡帅们组织百姓挑水,夜以继日,竭力灌溉,愣是撑到了现在,力保小麦能顺利收获。
    或许会有所减产,但绝大部分可收割入库,这无疑让人大大地松了口气。
    二月初种下的粟就完蛋了……
    禾苗生长关键期滴雨不下,且眼见着伊水、洛水快露底了,却不知如何维持到秋收?
    想必那些没有听劝,未在去年秋收后种冬小麦的人是欲哭无泪了。
    真的,这才五月初,仿佛就看到了秋天颗粒无收的悲惨情状。
    日子还怎么过?
    “天厌晋德”——这是一个最近仅在父子、兄弟、熟人间私下里流传,但却被很多人知晓的说法。
    而且,这句话还有背景:司徒司马越欺凌君上,擅杀朝臣,倒行逆施,以至于此。
    这话没人敢说,但真有不少人信,包括幕府僚佐们。
    刘舆跪坐在那里,心思却还放在荆氏身上。
    那脸蛋、那身段、那神气,让他心中痒得不行,恨不得现在就飞到王延府上,将美人搂在怀中,肆意爱怜。
    王㑺坐在不远处,悄悄观察着刘舆的神色,对军司王衍所说的话充耳不闻。
    什么旱灾?关我屁事!又不是没水喝,没粮食吃,至于么?
    死几個贱民而已!
    大晋天下,人多着呢,要多少有多少,种地的人是怎么都不缺的。
    倒是刘庆孙要和我争荆氏,这件事比较麻烦。他在司徒面前更受宠,不一定争得过他啊。
    王㑺忧心忡忡,双眉紧锁,愁容满面。
    司马越的目光从他脸上扫过,暗暗点头。
    王㑺还是可以大用的,这般为主上担忧,忠心可嘉。
    那边王衍已经说完了大旱的事情,顿了一顿。
    幕僚们纷纷进言,多有夸赞王衍之语。
    老壁灯心下暗爽。
    旱灾日益严重,他的名声却渐渐大了起来。
    很多人都知道去年朝廷行文司州诸郡,令种冬小麦,此事便是王衍一力推动的。
    他甚至还发动各种关系,反复催促,真的下了大力气,卖了老脸,收获了无数埋怨。
    当时做这事的原因是担心匈奴打过来,没想到歪打正着,抢在河水断流前收获了一茬粮食,真的救命了。
    嘿嘿,当时埋怨老夫有多狠,现在就夸得有多狠,妙哉。
    幕僚们夸完后,司马越也夸赞了几句,随后便提起了另一件大事:“罢殿中武官之后,有人回乡居住,有人南下——有人前往州郡任职,还有人投了匈奴!”
    “孤已得报,刘渊迁都平阳之后,秣马厉兵,得此无君无父之辈相助,已决意南下。”
    “上月,渊以王弥为帅,石勒为前锋,并渊子聪,共攻壶关。关城已陷落多日。此其一路也。”
    其实,还有一些话司马越没好意思说出口。
    刘渊以王弥为侍中、都督青、徐、兖、豫、荆、扬六州诸军事、征东大将军、青州牧,与楚王刘聪合兵,进攻壶关。
    刘琨遣二将救援,全军覆没,二将皆死。
    司马越不是没有做出应对。
    他以淮南太守王旷为帅,将五千淮南郡兵、万余淮南丁壮,将军施融、曹超各将数千豫、兖之兵,总计三万人,北上救援壶关。
    施融、曹超建议不要北上并州,在河内阻河拒敌,防止敌人直扑洛阳即可。
    王旷大怒,坚持进兵。于是三万人进入上党,与刘聪在长平相遇,惨败。
    施融、曹超战死,王旷不知所踪,三万人被斩首一万九千余级。
    刘聪趁胜连拔两城,上党太守庞淳以壶关降汉。
    刘琨以都尉张倚领上党太守,据襄垣坚守。
    刘聪又转兵袭晋阳,不克。但趁机招降了原本依附刘琨的一些匈奴(铁弗氏)、鲜卑(白部鲜卑)、乌桓部落,得数万口、万余骑而回。
    战事至此,短期内已告一段落,或许还有一些扫尾战斗,但都无关大局了。
    匈奴前后斩首两三万级,俘万余兵,得了大半个上党,又进账了一大批部落,削弱了刘琨继续摇胡人助战的潜力,可谓大胜。
    王衍听司马越说完,则在想另一些事情。
    王旷(王羲之之父)是他堂弟,与琅琊王睿交相莫逆。
    琅琊王南渡建邺后,王氏宗族陆陆续续南迁了数百人,显然押上重注了。
    司马睿又以王旷为淮南太守,替他稳住江淮之地。
    司马越看在眼里,定然有了想法。
    他可能已经有点忌惮司马睿了。
    调王旷率南兵北上,是三月以前就做出的决定,那时司马越还没回洛阳呢。
    王旷北上救援壶关是匈奴出兵后临时决定的,未必没有消耗王旷的意思在内。
    对此,王衍没什么好说的。
    司马越惯会这招,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去年就让邵勋北上收复邺城,试图消耗他。
    结果野马冈之战,石勒六万大军土崩瓦解,没达成消耗的目的。
    今年王旷北上救援壶关,长平之战惨败,三万人几近全军覆没。
    司马越却得逞了。
    王衍只能暗叹:仗打成这样,夫复何言?
    “匈奴第二路以刘景为帅,叛臣朱诞为前锋都督,克黎阳,于延津败王车骑、汲郡守庾琛,现已退兵。”司马越继续说道:“匈奴两路皆获大胜,饱掠一番后退回,诸君议一议,此为何耶?”
    众人一时有些沉默。
    为何?目的不是明摆着的么?先扫清外围,再找渡口南下洛阳啊。
    黄河尚未断流,匈奴大军要南下,必然只能走那几个渡口。
    攻占壶关后,便可由此东出,进入汲、魏、顿丘三郡,找渡口南下,绕道陈留、荥阳,从洛阳东边迂回而至。
    但到了这会,他们显然已经有更好的南下途径了——长平之战结束后,上党绝大部分地区已落入匈奴之手,他们可以很方便地南下河内,再直趋洛阳。
    “司徒。”王衍不想和司马越玩什么猜谜游戏了,直接挑明了答案:“匈奴经此两胜,士气大涨,或许真的要南下洛阳了。这一次——避无可避。”
    司马越闻言,心中有些不悦。
    王夷甫是不是在暗讽些什么?不妨把话说明白!
    但他也知道,王衍没说错,这次确实避无可避了。
    清理了朝堂、禁军,洛阳现在由他说了算,大敌当前,他没法走。再一走,可能就真的回不来了,最后等待他的只有众叛亲离的结局——合着伱回来就是杀人,把人心弄乱,把军心弄垮,然后再拍拍屁股走人?
    “匈奴会从何处至洛阳?”司马越按捺住心中不满,问道。
    王衍低头不语。
    司马越目光转来转去,最后看向刘舆,问道:“庆孙向有智计,可能为孤解惑?”
    刘舆回过神来,想了想后,道:“正如司徒方才所言,匈奴有三条进兵路线。西路乃自河东南下,攻弘农,自西向东攻洛阳。”
    “中路为直下河内,渡河后从北向南攻洛阳。”
    “东路为自黎阳渡河,攻荥阳,自东向西至洛阳。”
    “三路皆有可能,或可分兵把守,阻敌于外。”
    “今曹将军屯大阳,王车骑屯白马,此为两路。只需增兵河内一路,固守即可。”
    司马越微微颔首。
    摸不准敌人的动向,就只能处处分兵了,仗有点被动。
    “河内方向,何人为帅?”司马越又问道。
    刘舆会意,立刻说道:“鲁阳县公邵勋骁勇善战,当可为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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