浢津渡口外,船只往来不息,将一匹匹马、一名名军士渡过河来。
    邵勋只看到了洛阳、宜阳少少地下了几场雨,但此时的关中,却早已大雨连绵。
    干涸得几乎冒烟的河道渐渐有了积水,然后在几天内恢复流淌。
    黄河弘农段两大渡口浢津、茅津两岸,未曾绑扎好的渡船甚至漂流进了河中央,让船夫跺脚直叹。
    临时浮桥已经开始修建了,且不止一道。
    从河东、弘农两郡征发来的夫子忙碌不休,又是转运粮草,又是修桥铺路,偏偏还吃不饱饭,一个个欲哭无泪。
    弘农县外,营垒已经修建起来了。
    太守垣延忍受着本地百姓、士人、豪强的白眼,借着匈奴的虎皮,强征了许多粮食、酒肉,送至匈奴军中,让刘聪十分满意。
    刘聪,字玄明,刘渊第四子。
    年轻时游历洛阳,勤奋好学,熟读经典、兵书,出口成章,擅长草书、隶书,文学造诣比较深厚。
    而且他臂力惊人,能挽强弓,箭术出色,在洛阳闯下了偌大名声,可谓允文允武之辈。
    扬名之后,被本郡太守辟为主簿,逐渐步入官场,熟悉大晋朝廷的那一套。
    成都王镇邺时,封刘聪为积弩将军,参加过八王之乱,有军事经验。
    今年的长平之战,更是刘聪的成名作。
    “虏姓”中的名门屠各氏,一举击败“汉姓”名门琅琊王氏,斩首一万九千余级,迫降上党太守庞淳。随后挥师北上,逼得刘琨龟缩城中,不敢出战,然后大摇大摆地把依附刘琨的几个部落逼降、迁走,一时名声大噪。
    匈奴南攻洛阳是已经确定的事情,但大军征发、调动,却不是短时间内能完成的。
    此番南下的兵马,不过就万余骑罢了,来源还十分杂乱,既有匈奴本部,也有投降的铁弗氏、诸部鲜卑、氐羌之流,甚至连汉军骑兵都有。
    仓促之间,刘聪只能征集到这么多人。
    但就这么些人,依然大破晋平北将军曹武,斩首数千级,俘万人。
    随后,大军自茅津过河,一举袭占空虚的陕县,然后奔赴郡城弘农(今灵宝北),希望打個出其不意。
    奈何太守垣延居然已经侦悉,城门紧闭,让刘聪大失所望,毕竟骑兵不擅攻城。
    可谁成想,垣延居然投降了!当真是喜从天降,意外频频。
    至此,刘聪即便再气度沉凝,也忍不住大笑。
    自去年败于归家的凉州兵后,至今十余战,未尝一败,前后俘斩的人丁超过十万、牛羊杂畜数十万。
    这是何等伟业?
    别说刘聪了,就连刘渊都十分惊喜,三次下诏嘉勉。
    再赢下去,大汉储君的位置也不是不能奢望一下啊。
    妙哉!
    “垣府君,昨日未及细问,今日却要问得一句……”刘聪推开了身边的一位美人,笑道。
    这女子固然婀娜多姿,但比起庶母单氏总少了点味道。
    草原有收继婚的风俗,但刘聪在中原游学、做官多年,却未受此风浸染。他觊觎单氏,一是因为容貌,二是因为单氏的身份,总能给他带来别样的刺激。
    玩女人,谁还不玩点身份啊!光玩那具皮囊有甚意思?
    “殿下请说。”垣延一脸谄媚地作揖道。
    “君为何降我?”
    垣是一个很少见的姓氏。
    但在汉中略阳,桓道垣氏却是正儿八经的士族。
    垣延祖上自称乃秦将桓齮(yi)之后,后改桓为垣——垣延不知真假,亦无法考证,但一直以此为荣,虽然洛阳有些名门望族讥笑他家是氐人之后。
    垣家的发展一直比较挣扎,汉代出过一个太守,随后默默无闻。
    近百年来,渐有起色,被本郡中正评为第七品门第,家族慢慢兴旺了起来。
    垣氏一直尚武,族人普遍技艺出众,这和地方局势有关。
    垣延同样文武双全,出任弘农太守后,训卒练兵、修缮城池、积蓄甲兵,从未放松过。
    对这位弘农太守,匈奴也是研究过的,刘聪从来没想过他会投降,故有此问。
    “实不相瞒。”垣延叹了口气,道:“我家本西陲氐人,素为中原士人所鄙。就这个太守,还是给东海王的幕僚庾敳、郭象塞钱得来的。然晋主昏庸暗弱,权臣一手遮天,中枢权威日丧,地方士族豪强桀骜不驯,我这个太守快做不下去了。”
    刘聪把玩着酒杯,微微颔首。
    这倒也不能算是假话。
    以他对晋廷的了解,确实是这个样子。垣延这种人想当太守,不送钱能行吗?
    略阳垣氏这种小姓,门第相当一般,被人鄙视也很正常。
    垣延说太守干得不舒心乃至干不下去,他信了六七分。
    “殿下于并州数战皆捷,俘斩无数,天下震动。”垣延起身给刘聪斟满酒,继续说道:“大汉天兵一至,仆登城瞭望,便为之所慑,唉!”
    “如何?”刘聪一饮而尽,笑问道。
    “此皆虎狼之士,洛阳中军与之一比,土鸡瓦狗耳。殿下带此兵,何人能挡?”垣延说罢,又给刘聪斟满酒。
    刘聪哈哈大笑,道:“过了,过了啊!”
    “殿下自谦了。”垣延继续给刘聪倒酒,一脸正色道:“琅琊王氏何等声名?长平之战,亦为殿下所破。仆思来想去,实在找不出一个能与殿下媲美之人。”
    刘聪一听,心中舒爽。
    长平之战确实是他的得意之作。而且干挺了琅琊王氏的王旷,将北地一等豪门的脸面死死踩在脚下,别提多爽了。
    这个垣延会说话,以后可以带在身边,解解闷也是好的。
    想到此处,又满饮杯中酒,已是微醺。
    突然间,他想到一人,问道:“东海邵勋,颇有用兵之能,孤与之相比如何?”
    垣延默默给刘聪斟满酒,道:“邵勋用兵,骄横自大,早晚要吃个教训。而且此人品行不堪,必然走不远。”
    “哦?如何个不堪法?”刘聪颇感兴趣地问道。
    “范阳王乃司马越亲族,暴死之后,留有遗孀卢氏。”垣延说道:“仆听闻邵勋垂涎卢氏美色,多次入府强辱之。又有成都王妃乐氏,乃尚书令乐广之女,邵勋一见,色授魂与,纳入府中,日夜挞伐,不问军事,诸将皆怨。”
    “哈哈,竟有此事!”刘聪仰脖灌下杯中酒,放声大笑。
    垣延亦笑,再度倒满酒。
    “没想到邵勋是这种人。”刘聪摇了摇头,叹道:“我父却颇为欣赏此人,没想到啊。”
    “其实邵勋也没那么差。有几分勇武,也会带兵。奈何与殿下一比,就什么都不是了。”垣延说道:“世间如殿下一般英明神武者,又能有几个?”
    “垣君此话过誉了。”刘聪嘴里说着“过誉”,脸色却愈发灿烂了,杯中酒很快一饮而尽。
    垣延眼疾手快,像狗腿子一样上前斟酒。
    刘聪拦住了他,道:“今日已尽兴,够了,够了。”
    “仆得遇殿下,实乃三生有幸。”垣延谄媚地说道:“今既为汉臣,日后还望殿下帮我在朝中多多美言。”
    刘聪拿手指了指他,哈哈大笑。
    垣延愈发谄媚了,给自己倒了一杯,又给刘聪倒了一杯,道:“仆今后愿尊奉殿下号令,先干为敬。”
    说罢,一饮而尽。
    刘聪心中高兴,端起酒杯,亦一饮而尽。
    这个时候,他是真的有几分醉意了。
    随便说了几句话后,便打发垣延离开,回到帐中,呼呼大睡。
    垣延离开刘聪大帐后,出了军营。一路上不着痕迹地扫了扫,发现匈奴大军正在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心下暗喜。
    郡城已经被匈奴兵控制了,弘农郡兵都被迁到了城外,扎营屯驻,准备跟随匈奴大军一起南下宜阳。
    回到营寨后,垣延第一时间找来了两名从老家带来的心腹仆役,对其耳语一番。
    二人会意,及至入夜,悄悄出了营寨,仗着对地形的熟悉,左躲右闪,抵达了一个小村子。在村中取了马匹后,便向南奔往宜阳,消失在了黑沉沉的夜幕中。
    垣延坐在案几后,神态自若地吃了点东西,然后和衣而睡。
    三更之时,家将轻轻摇醒了他。
    垣延一跃而起,神色间有些兴奋,只听他问道:“儿郎们准备好了吗?”
    “皆已齐备,就等府君下令了。”家将回道。
    “好!”垣延一拍案几,道:“你去传令,按照原方略,动手。”
    “诺。”家将应声离去。
    垣延又唤来两名亲兵,在他们的帮助下披挂整齐,然后取下步弓、长槊,昂首挺胸出了营帐。
    今夜天气不好,月色经常被乌云遮挡住。
    垣延抬头看了看,赞道:“真天助我也!”
    说罢,带着亲兵当先而行。
    在他身后,三千将士全副武装,默默跟随。
    是的,他们很紧张,也很担心。
    最近一年,王师屡战屡败,成就了匈奴偌大的名声,说不怕那是假的。
    但府君都带着家兵家将身先士卒了,还有什么好说的?拼就是了!
    三千人出了营门之后,稍稍整了整队,然后刀出鞘、弓上弦,直奔匈奴大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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