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阳太守羊曼来到了广成泽。
    老实说,他担任梁令的时间不短,但到广成泽的次数却不多。仅有的几次,也都是来找邵勋,谁让他像个老农民一样,整天在这里侍弄庄稼呢?
    冬日的广成泽,场景非常单调。
    满眼望去,到处都是枯枝败叶。一场白雪过后,甚至连这些枯枝败叶都被掩盖住了,余下的唯有茫茫雪原。
    但与萧瑟的环境不同,广成泽的人却非常生动。
    还有十天就过年了,邵公陂附近的禄田内,人头攒动。
    力役们熟练地挖出一棵棵芜菁,置于车上,拉向远处。
    这是鲁阳县公——哦,现在该叫陈侯了——的禄田,原有十顷,都种了苜蓿,喂养牲畜。后来又划拨十顷,全种了芜菁。
    二十顷禄田,一直是羊献容派人打理,陈侯从来不问,甚至连收了多少都懒得管。
    羊曼看了眼族妹,深深叹了口气。
    你是惠皇后啊,整天都在想些什么?
    “后汉永兴二年六月蝗灾为害,诏令所伤郡国种芜菁以助人食。”羊献容的曳地长裙在田间拖行着,已满是污秽,但她毫不在意,兴致勃勃地说道:“我听闻芜菁在冬日仍能生长,便遣人栽种,原来竟是真的!”
    羊献容的脸上焕发着难以形容的光彩,一边走,一边喋喋不休地介绍着:“兄长怕是不知道芜菁亦名‘诸葛菜’吧?传闻诸葛孔明在外征战之时,命军士种此菜以助军食,故得名。此菜一年四季皆能生长,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冬日牧草枯萎,亦可食芜菁。这样一来,深秋之时便不必大量宰杀牲畜了,我养的那些牛羊,明年会更多。”
    “到时候无论制干酪、熬奶粥还是做髓饼,都大有余裕。”
    羊曼听着听着,倒有些感动了。
    你有没有全身心为了一个人着想的时候?妹妹当皇后时,怕是都没对先帝如此关心过。
    “芜菁乃前汉年间引入中原,三百年了,种者寥寥。”羊曼说道:“若能广泛栽种,冬日牲畜便不缺草料,百姓桌上也能多一道冬菜。”
    他知道,此时大部分州郡仍然是春种秋收,然后田地便空在那里,待第二年春播。
    如果能在八月秋收后栽种芜菁,那么冬天就能收获了,对百姓生计不无裨益。
    至于说种芜菁会不会把田种瘦了,这真不是问题。
    天下大乱,人少地多,轮种就行了。
    “那边是崔相家的禄田,也种了芜菁。”羊献容手一指,说道。
    羊曼懒得看。
    早闻崔相经营有术,别人的禄田种粟麦,他非要拿出一部分种菜。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种菜收益更高,尤其是冬菜。
    “你现在像个田舍夫。”羊曼看着妹妹,说道。
    “明年就是守园人了。”羊献容笑了笑,道:“我去岁遣人至吴地,取得菘菜回来,种于广成宫下翠园内,已历两年。明年要在陈侯的禄田内栽种,说不定寒冬腊月之时,又能多一道菜蔬呢。”
    菘菜产自南方,与后世的青菜比较相像。
    经过漫长的自然杂交,到北魏孝文帝时,被引入北方,于洛阳周边种植。
    从南方至北方后,又适应了北方的气候,并且进一步杂交变异。
    到北魏宣武帝时期,洛阳的菘菜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他们送了一船洛阳菘菜给南梁。南梁太子萧统尝到后,觉得非常好吃,专门写了两篇答谢词文送到洛阳。
    随后几百年,菘继续在变异的路上狂奔,一发不可收拾。
    尤其是与芜菁杂交后,菘菜渐渐开始能经历风霜严寒。
    白居易曾有诗云:“浓霜打白菜,霜威空自严。不见菜心死,翻教菜心甜。”
    演变到最后,变成了不结球的白菜,有些地方叫“黄芽菜”。
    当然,此时的菘菜还不能在冬天生长,一般在秋末收获,储存起来,作为冬菜的一种,即“春初早韭,秋末晚菘”是也。
    今年翠园内也收了不少晚菘,储放在地窖内。
    羊献容已经遣人送了几十车至公府,与芜菁一起,作为过年前的赏赐。
    她知道邵勋回来了,过年前也会发放一些礼品给官员军将,如盐、肉脯、冬菜之类,作为他们收入的一部分——这是传统了。
    “陈侯的基业,愈发稳固了。”羊曼感慨道。
    禄田内大部分种植的还是小麦。老天爷开恩,八月下旬开始连场大雨,九月头上便下种了冬小麦,明年五月就可以收获。
    禄田由青州屯田军第五、第六营(现下降到七千人左右)耕种。
    禄田收获有保障,官员军将的心就定下了。
    他们的心定下,陈侯的基业就稳了。
    恤田、禄田、材官庄南北二园,以及公主陂一带新开辟的田地,再加上棠梨院、流华院的少量田地,这里确实是一片热土。
    只不过,未来要向东发展了吧?
    广成泽开荒难度太大了,而且山地、水泽很多,不如豫州阡陌纵横的土地。
    若能花個几年时间,稳稳吃下豫州十三郡国,那才叫霸业有成。
    ******
    羊氏兄妹离开广成泽的时候,看到一大群马被拉到野地里,似乎在训练拉车。
    是了,广成泽内的鲜卑马数量庞大。
    前些年,陈侯一直在售卖马匹,买卖颇为兴旺,换回了不少粮食。
    这两年卖得少了,大概是大家都缺粮吧。
    羊曼离开梁县前往顺阳的时候,听闻广成泽内的马已经不足五千匹了,如今却不知还有多少。
    战争消耗是最大宗,即便能缴获,也弥补不了战损。
    另外,这批马也好几年了,每年都有老死、病死的。再等几年,怕是都跑不动了,拿来拉车确实是无奈之下的最好选择。
    回到广成宫时,羊曼坐了下来,组织了一下言语后,说道:“我出任顺阳太守后,泰山那边有所触动。上个月收到家书,过阵子会有一批人过来。”
    羊献容听了会,冷笑一下,道:“终于舍得下血本了?等洛阳之事传回去,他们怕是又会后悔本钱下得少了。”
    羊曼闻言,皱了下眉头,道:“你也是羊氏族人,说话就不能中听点?羊氏发达了,即便你将来……也是有好处的。”
    羊献容一听,终于安静了下来,随即又有些生气,也不知道在气什么。
    “族中已经知道洛阳之事了。”羊曼说道。
    “这么快?”羊献容有些惊讶。
    “都过去一个多月了。”羊曼无奈道:“况这等大事,即便无法五百里加急传回泰山,总得派心腹快马送回去吧?”
    “他们终于心动了?”羊献容讥讽道。
    羊曼看了她一眼,道:“族中打算争取一下,让陈侯娶你二叔家的小懒为妻。”
    “小懒她敢!”羊献容怒目圆睁。
    羊曼轻笑一声,道:“我写信劝阻了。”
    羊献容心下稍安,又道:“族里那帮老糊涂,整日都在想些什么?”
    羊曼提到的“二叔”名羊冏之,是羊献容之父羊玄之的亲弟弟。
    羊玄之死后,直接弃官回了泰山老家避风头。
    “族里这次动真格了。”羊曼说道:“鲁国相之职,势在必得。谯国那边也有些关系,会想办法用起来。”
    鲁国就在泰山郡南边,羊氏旁支子弟、门生故吏多有在鲁国任职者,影响力很大。
    至于谯国,则更复杂了。
    首先,羊氏与谯国夏侯氏联姻过,关系密切。
    其次,谯国龙亢桓氏与泰山羊氏交好——甚至可以说依附过羊氏。
    出身桓氏的桓豹,就曾做过羊献容祖父羊瑾(时任尚书右仆射)的主簿,可谓心腹了。
    羊献容默默听着,突然问了个问题:“邵勋会接受吗?”
    羊曼闻言,并不惊讶。
    他知道这个妹妹还是很有眼光的,能想明白很多事情,问题就在于邵勋。
    羊曼曾经就府兵一事与邵勋深谈过,认为这事会动摇世家大族的地位。
    邵勋没有否认。
    从这几年的接触来看,邵勋倒也不是那种死脑筋的人,而且他与张方、苟晞那种出身寒微的人不同,是有手段、有能力让士族认可的。
    他会接受羊氏的“好意”吗?
    如果鲁国、谯国由泰山羊氏帮伱打理,能接受这种事情吗?
    羊曼觉得还得再试探下。
    或许,在卢志出任豫州刺史的消息传开后,中原大地上有太多士族想认识、试探邵勋这个人了。
    如果有选择,这些士族应该想换一个出身更好的人执掌豫州权柄,但如今不是没有选择么?
    刘乔、裴宪、王士文……
    前者直接被邵勋给打得没有人样。
    裴宪弃军而逃。
    王士文兵败身死。
    换了一个又一个士人,换汤不换药,没用啊。
    两个月前,传闻石勒将渡河南下,豫州一片风声鹤唳,人心惶惶。
    经历了这几年,豫州士人大概也没办法了,对军户出身的邵勋执掌豫州没那么抵触了。
    谁能保护他们的利益,谁就能得到他们的支持。
    羊曼曾经想过,如果邵勋愿意将地方大权委任出去,一两年内就能在豫州站稳脚跟。
    他愿意这么做吗?
    这几日传出风声,邵勋将在年后前往陈郡封地。
    对豫州士人来说,这是一次令人瞩目的出行,或许将决定中原大地的未来。
    邵勋的一言一行,都决定了很多人的向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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