颍阳亭之外,一条条沟渠笔直地伸向远方。
    渠中还有一些残雪,但在天日渐渐温暖起来的当下,不消两三天,残雪就能消融殆尽。
    不远处的颍水之中,春水哗哗流淌着。
    河上已经有船只在活动了。
    渔夫张开网,看似徒劳地捕捞着鱼虾,哪怕只有寸许长的小鱼,也如获至宝地收起来。偶尔网到一条大鱼,便畅快地大笑起来。
    大鱼不会自己吃,而是拿到集市上去卖,换一点粮食回来,比吃鱼更顶饿。
    河岸边有几个小童,四处寻找着枯黄的蒿草,打算割一点回去,养活嗷嗷待哺的驴羊。
    青黄不接的时节,不但人饿,家畜也饿得发慌。
    地里已经有人在进行春播了。
    天灾调整了所有人的耕作节奏,令其趋于一致。今年的河南大地,到处是“春种一粒粟”的盛景。
    “以前总觉得种地苦,现在发现,能他妈有安心种地的机会就偷着乐吧。”田垄之中,颍阳屯田军什长孟丑自嘲道。
    孟丑不丑,相反长得还有点小帅,野马冈之战被俘,后来一直在广成泽种田,充当官员禄田的力役——是的,孟丑就是官员们的福利之一。
    许是干得不错,许是赶上了邵氏军政集团大扩张的有利时机,孟丑作为第三批发往颍阳的屯田军士卒,获得了自由——有限度的自由。
    颍阳屯田军已扩充到1800余户、2400余口,耕作着近290顷农田。
    说是“兵”,其实是“民”,一年中绝大部分时间在种地,而不是训练。
    事实上敌人也和他们差不多。
    石勒、王弥动辄数万兵——传闻石勒去年准备了八九万步兵,最终没有渡河南下——其实都是亦农亦兵的货色罢了。
    脱产职业兵无论在哪里都非常罕见,都是各路势力首领的心尖尖。
    “五月那会,石勒打到长社、鄢陵,老子都吓死了,以为要上阵卖命了呢,幸好被蝗虫退兵了。”伍长周春咧着嘴,哂笑一声,道:“十月王桑离长社只有一步之遥,又差点把我吓死。”
    众人听得说得有趣,纷纷大笑。
    又没两个脑袋,谁不怕死呢?大伙跟着王弥、汲桑、石勒起兵之前,也都是本本分分的田舍夫,看着山贼都怕得要死的那种,又怎么可能因为当了一两年兵就变得生死无惧了。
    听到这边大笑,不远处隔着一条驿道的大片农田中,有些人抬起头来,望向这边。
    这里已是颍阳屯田军与荀氏庄田的交界处,路一侧归屯田军,另外一侧则归荀氏。
    荀氏庄客们有些羡慕屯田军。
    原因无他,屯田军能吃得七分饱。
    如果今年风调雨顺,他们甚至能攒下余粮。
    这就是差别。
    而且,荀家还不太敢招惹这些屯田军。
    有庄客将女儿嫁给屯田军士卒,荀家典计们知道了,也没有任何办法——理论上而言,庄客不是奴仆,可以自由嫁娶,但实际上么,只能说以内部婚配为主。
    这些屯田军,在颍阴县简直就是超然的存在,没人能将他们怎么样。
    甚至于,他们似乎还负有监视之责,这就更没人敢动他们了,因为说不清楚,万一被人栽一顶背叛陈侯的帽子怎么办?
    驿道上远远行来一队人。
    不,准确地说是十几个人带着百余头驴子。
    “杨成,又去汝南进驴啦?”正在播种粟粒的孟丑听到动静,直起腰来,问道。
    “这是汝南的官人们进奉给陈侯的。”杨成笑道:“还得练一练,你们是赶不上了。”
    孟丑叹了口气,不再说话了。
    汝南多名山大泽,又多驴,肉肥美,远近闻名。
    不过,驴的作用大着呢,仅仅只是吃肉的话实在太浪费。
    驴能耕地、拉车、载货、驮人……
    若能一家养一头驴,干农活时不知道多省心,特别是耕地。
    颍阳屯田军不过百余头耕牛,远远不敷使用。
    广成泽那边甚至分了几十匹老迈的驽马过来,让他们尝试着马耕。
    马之外,驴、骡也搜集了数十头,但还是不够用。
    各支屯田军缺役畜、缺农具的消息报上去后,侯府那边一直在想办法解决。
    过年前,屯田校尉郝昌亲自去了一趟汝南,将当地郡县官员“征集”的牲畜运回颍阳,杨成他们这伙人就是其中一批。
    百余头小驴,虽说还要花粮食、草料喂养,但也便于训练,让驴从小习惯干力气活——大了就没那么容易练了。
    “日子确实一天天好起来了。”孟丑嘿嘿一笑,招呼本什儿郎们:“君侯为我等去汝南寻驴,将来干活就省力多了,尔等好好干,都能娶上婆娘的。”
    “婆娘”二字一出,众人精神大振,手脚也快了许多。
    孟丑哈哈大笑,狗东西们就这点念想。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他也念着这些啊。
    呃,刚想起女人,前方就远远来了十余辆车。及近,其中一辆车掀起了帘布,隐隐露出了女人的身影。
    车队两侧有牵马步行的骑卒,数量众多,威武不凡。
    “明光铠!”孟丑赶忙收回视线,弯腰干活。
    多年前,陈侯带人大掠许昌武库,抢了不少明光铠。
    此铠除用作赏赐外,绝大部分配给了他的亲兵。看到成建制的身披明光铠的部队,当知陈侯就在附近。
    果然,不一会儿,一骑从后方驰来,走到方才那辆马车旁,道:“这便是颍阳亭了,王妃若想下车歇一歇,可至前方仓城内休憩。”
    车内应了一声,马车缓缓停下。
    裴妃轻轻下了马车,看着阡陌纵横的田野、四通八达的沟渠以及一座高高矗立的土城,有些惊讶:“九年前来洛阳,曾于颍阳亭夜宿,彼时还没这座城呢。”
    “一座小土城罢了,不费事。”邵勋跟在裴妃身后,轻声说道:“颍阳仓城可驻兵三千,存粮三十万斛、干草十万束。”
    “这还算小城?”裴妃瞟了他一眼,仿佛在嗔怪一般,然后又继续看着城池,问道:“城中现有粮草几何?”
    “大概有五万余斛粮豆。”
    “不够几人吃呢。”
    “是。”邵勋说道:“今年八月之前,大概都很缺粮。”
    “你还有几座仓城?”
    “豫州就建了这一座,还有两座现成的,宁平城和新郑,年中时可能还会有管城。”
    裴妃轻轻点头,然后看着热火朝天的春播景象,心中欢喜。
    这都是他的基业,他一手打造的基业。
    “这都是我们的基业……”邵勋上前两步,低声说道。
    “这话你和庾文君去说吧。”裴妃脸微微一红,沿着驿道信步走了起来。
    邵勋跟在后面,介绍他那些仅存在于“ppt”上的计划。
    裴妃听得很认真,时不时回几句,也能给邵勋有所补益,让计划能够更完善。
    “终于走了!”孟丑看了一眼渐渐远去的车队,心中不知道什么滋味。
    方才那位贵妇,走路时姿态雍容,昂首挺胸。
    停下来与陈侯交谈时,又落落大方,气质典雅。
    目光扫视过来时,平静、自信,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怯、惊疑或软弱,孟丑甚至能感受到几丝审视的意味。
    这女人经常管事!孟丑一瞬间就得出了结论。
    想当年,纵横河北之时,他也见过几個这样的女子,不过都没眼前这位厉害。
    这样的女子,也只有陈侯能驾驭了吧?
    不说别的,这女人看人的目光就很吓人,好似能挖出你心底的秘密,这谁受得了啊。
    孟丑终于找到了这个女人的重大“缺点”,心中舒服了许多:女人太过庄重威严,就很无趣了。
    车队过去后,又来了大队人马。
    孟丑瞟了一眼,原来是银枪军,随即便有些幸灾乐祸:当惯了大爷的银枪军士卒居然分出一半人在拉车、驭马,干着辅兵的活计。
    眼下正是农忙春播的季节,侯府的两位侍郎不可能下达征发屯田军乃至县乡丁壮充当辅兵的命令,那就只能让银枪军自己动手了。
    不过,幸灾乐祸之余,孟丑也有些羡慕。
    人家过的是什么日子?自己过的又是什么日子?不好比,真的不好比。
    驿道对面的荀家庄客们也偷眼看着过路的银枪军。
    这支威风凛凛的军队去年数次经过颍阳亭,今年又来了。
    来的次数越多,众人越老实。
    是的,庄客们并非都是老实巴交之辈。
    农闲之时,劫掠外人的事情并不鲜见。
    不然的话,各州普遍出现的流民数为居民所侵苦的现象哪来的?
    严格来说,颍阳亭的屯田军都是外来人,但他们这些居民却不敢怎么样。
    相处一年之后,甚至出现了嫁娶之事。
    说到底,还是某人在颍川的威望日渐深入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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