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社节已经过去好几天了,影响依然未曾消散。
    因为条件艰苦,社日祭品只是一些简单的杂粮,外加少得可怜的干果罢了。分给全社百姓之后,每人都只拿到了寥寥一点。
    但这足以让他们开心了。
    社日是一种传统节日,分春社和秋社,就重要性而言,绝对能排到前几,可能也就比冬至、元旦差一些,与寒食、重阳等节差相仿佛。
    此节在唐宋时发展至巅峰,元时衰落,明初因为政策打压的缘故,不太允许民间结社了,比元朝时衰落得还厉害,渐渐从重大节日中除名。
    按传统,百家结一社,共同祭祀土地神,共分祭酒、祭肉。
    陈郡收拢安置的流民,百户为一营,正好也是一社。营正主持祭祀,队主们负责组织社户,维持秩序,一整套下来,秩序井然。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组织度。
    社户们来自冀、并、豫、兖、雍诸州,本来是较为松散的。但每年春秋两社祭祀,外加冬至、腊日、元旦等集体活动,每一营或每一社都在慢慢增加凝聚力,不至于一盘散沙。
    时间久了之后,因为战乱、天灾而崩溃的基层秩序,也就一点一滴恢复起来了。
    春社祭祀结束之后,便是紧张的春耕。
    邵勋抵达陈县时,赶上了个尾声。
    他二话不说,换了身麻布粗服之后,便下地干活了,甚至还帮一户刚死了男人的百姓力耕。
    这家只剩一个妇人,带着三个小孩,孤苦无依。
    邵勋从头耕到尾,愣是带着亲兵把她家三十亩地都播种完毕。
    临离开之时,又嘱咐队主、营正多加照拂,并留了几袋粮食。
    二月初七,北上抵达阳夏,宿于袁氏庄园内。
    袁氏春播结束得早,这会一部分庄客在家侍弄菜畦、修理农具、屋舍,一部分庄客被组织了起来,在旷野中操练。
    士族的武装力量大致可分为两部分。
    人数最多的自然是普通庄客了,农闲时操练。
    不练武艺之类,单练军阵,即排好阵势,拿着长枪上去瞎鸡儿捅就是了,别管太多。
    银枪军士卒也进行了一番操练。
    他们常年苦练刺杀之术,已经形成肌肉记忆,即便对面不穿铠甲,依然下意识往铠甲遮护不到的地方捅刺,动作精准快捷,相互间还有配合。
    与他们相比,士族庄客们的刺杀之术简直惨不忍睹,动作慢不说,还非常乱,没有节奏感,更谈不上什么技术动作。
    两相一对比,职业武人与农夫之间的差距十分明显。
    士族武装力量的第二部分是部曲。
    这部分人数比较少,相对较为精锐。有些时候,庄客也被称为部曲,但两者之间的战斗力是有巨大差距的。
    这些人或多或少有些基础武艺,吃得相对好一些,训练也更频繁,算是合格的士兵。
    以阳夏袁氏为例,连续两年大灾,庄客们饿死了不少,但总数高达八百的部曲一個都没有,可见待遇上的差别。
    当然,部曲们的战斗力依然比不上银枪军。
    袁冲看了一会操练,便有些眼热。但这会不是说这些事情的时候,因为今天还有一位客人:新蔡王司马确。
    “大王也不必忧虑,陈侯并没想夺你封地。”二人下了高台后,袁冲慢悠悠地说道:“只不过新蔡内史暴卒于位,总得有人接替吧?”
    “杀!杀!杀!”不远处传来了银枪军士卒气贯长虹的大吼声,司马确吓了一跳,气势便没那么强了。
    他知道,袁冲说的没错。
    豫州十余郡国,皆有守相,也就新蔡内史暴病身亡,刚刚腾出位置。如此一来,安置个新人阻力会小很多。
    但他又有些恼怒,合着不把我当阻力是吧?
    “再者,陈侯也没想动大王的食邑。”袁冲悄悄观察着司马确的脸色,不放过一丝一毫的变化,嘴上说道:“若大王想举荐内史,自举荐即可。陈侯说了,太守、内史并存之事,并不鲜见,他举太守,大王举内史,两不相干。”
    司马确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生气。
    新蔡是个小国,辖新蔡、褒信、鲖阳、固始四县。他继承来的爵位账面上有五千户,由王国内史管着,遍布四县。
    如果没有太守的话,王国内史完全可以控制新蔡全境,将其变为自己的私域。
    陈侯想要举荐内史,不果之后,再弄个太守,这是要和自己明算账,即哪些归王府管,哪些归太守管,划分清楚。
    这让司马确很不爽。
    但怎么说呢,不爽又如何?邵勋此贼就是要你忍着。
    司马确一开始确实大怒,但也就怒了一下,随后便打听邵勋的行程,赶来了阳夏。
    结果一见面,却是这样一副场景,简直堪称下马威了。
    “大王,我闻荥阳、陈留、濮阳一带有贼骑南下。许昌都督有拱卫洛阳之责,若要退敌,还得靠陈侯帮忙啊。”袁冲见到司马确表情松动之后,继续劝道。
    “不过是些许游骑罢了,撑死了百十骑、数百骑,以袭扰为主,未敢深入。”司马确说道。
    “大王说得没错。”袁冲耐心道:“眼下确实只是些游骑,但将来呢?一旦贼众大举南下,凭许昌之兵,可能抵御?”
    司马确这下没话说了,但心中生气,闷着头往前走。
    “嗣安。”前头响起清脆的声音。
    司马确抬头一看,立刻行礼,道:“伯母。”
    来人赫然是东海王妃裴氏,陈侯邵勋落后一步,持剑护卫于侧,忠心耿耿。
    世子司马毗也在,正与陈侯说笑。
    见到司马确后,他矜持了一下。
    被邵勋瞟了一眼后,无奈上前见礼,又道:“堂兄闷闷不乐,何故也?阳夏确实没什么好玩的,甚是无趣。”
    裴妃严厉地看了他一眼。
    司马毗心中一突,脸色垮了下来。
    裴妃又看了眼邵勋,眼中满是嗔怪之意。
    邵勋招架不住,清了清嗓子,道:“新蔡王定是忧心国事,担心匈奴大举南下。”
    “啊?”司马毗吓了一跳,问道:“王夷甫不是传来消息,说匈奴在治下各部征集粮草、牛羊,打算兵进关中么?怎会南下豫州?”
    “世子有所不知,即便要攻关中,匈奴也一定会南下洛阳、豫州。”邵勋解释道:“或许兵不会多,但他们担心朝廷救援,必要的牵制兵力不会少的。”
    “原来如此。”司马毗一脸崇拜地看着邵勋。
    司马确脸上的表情就没那么崇拜了,而是有些苍白。
    他手底下带的那些兵,也就可与李洪之辈打打,对上匈奴确实很吃力。一旦敌军大举南下,他除了龟缩许昌之外没有任何别的办法。
    但你龟缩起来固然安全了,颍川其他地方就不安全了啊。届时那些世家大族们一告,都督就别想当了。
    这并非耸人听闻。
    要知道,他这个都督是故东海王帮他讨来的。今东海王已薨,天子对他又十分厌恶,许昌都督之职真的很稳吗?
    稳个屁!
    一旦没了都督,他就要去洛阳,封国的一应官员估计也要调走,到时候给你置个五十守士,相当于不再之国了,什么权力都没了。
    他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
    “嗣安。”裴妃看向司马确,道:“今年匈奴必然南下。豫州士民苦了整整两年,白骨露于野,百里无鸡鸣,饥饿、动乱而死者不知凡几。眼下刚刚有一点起色,若遭匈奴侵掠,必然熬不过去,届时死的人或比前两年还要多。如此情状,嗣安怕是也无法担责,届时追究下来,恐不美也。”
    裴妃说这话时蹙着眉头,忧心忡忡。
    司马确心中惶恐。
    裴妃又道:“我们这一支,没几个人了。天子也看我们不顺眼,时刻想要铲除。陈侯系出越府,又勇冠三军,你们若联起手来,或有一线生机。这个时候,可千万不能闹生分。否则,汝父、汝伯九泉之下,怕是也要担心。”
    说到这里,裴妃的眼中已有些许泪水。
    司马确的眼圈也红了。
    有些话,外人说起来未必有多好的效果。
    方才袁冲劝了那么久,司马确心中只是动摇,但恼怒依然存在着。
    此时被亲伯母一说,司马确心中最后的块垒也消散了。
    于情于理,他都没有与邵勋对抗的理由。
    对他而言,如今最大的威胁是匈奴,其次就是天子。
    司马越、司马腾、司马略、司马模四兄弟,当初是何等庞大的一股势力?今却只有南阳王司马模尚在了。
    天子或许不太好动南阳王,但拿下他这么一个没什么威望的许昌都督却不难。
    他现在需要外援,需要站队。
    “伯母别说了。”司马确叹息道:“侄悟矣。”
    裴妃欣慰地看了眼司马确,道:“世道这么乱,我们都要活下去。”
    这话一出,司马确有些绷不住了,眼泪吧嗒吧嗒地流了下来。
    邺城那一场噩梦,至今仍在午夜徘徊。
    父亲和三位兄长,以及众多幕僚,皆为汲桑贼众所杀,就剩他一人侥幸生还。
    “活下来”三个字,直中他那柔软又惶恐的内心——绝杀。
    邵勋在一旁看傻了。
    这年头,还真有人可以靠嘴炮拉来两万大军?
    邵勋觉得他大大低估了裴妃。
    突然之间,他觉得以后可能很难在外面拈花惹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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