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社节过后第三天,褚翜匆匆赶到了禄田。
    “谋远来了。”邵勋远远招了下手,大笑道。
    “竟然比明公来得还迟,惭愧。”褚翜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无妨,是我来早了。”邵勋挥舞着钉耙,在翻耕过的田地里敲击着,把大块的泥土敲散、击碎。
    由鲁阳县公府演变而来的陈郡公府,职能是越来越弱了。
    政权、兵权多数被剥离,转到了许昌幕府之中。
    如今能管的,除了陈郡五县之外,主要是处于洛阳、豫州、荆州交界处的梁、阳翟、阳城、宜阳、鲁阳、叶、堵阳七县,外加几座邵氏私家庄园、禄田、军田、恤田、广成泽牧场等产业。
    官吏不是很齐,因此邵勋补了不少转向文职的学生兵,慢慢把这个机构运转起来。
    因为国相崔功、丞裴廙等人去了陈县,作为六品大农的褚翜仍留守梁县,因此他已是洛南这一片事实上的负责人,大小事务一言而决。
    禄田春耕是大事,他当然也要到场。
    换了一身短打褐布衫后,褚翜与一干属吏们也下了地,开始干活。
    “中典牧乐宽下个月来公府任左常侍,从今往后,马政这一块归他管。”邵勋说道:“你把那三千余匹马与他交割一下,右常侍吴前协助他。”
    “诺。”褚翜应道。
    乐宽放弃朝廷第六品的中典牧,到陈郡公府担任第八品的左常侍,看样子下定决心了。
    吴前原本是第九品的牧长,现在又升一品,当第八品的右常侍,差不多也到头了,因为他字都不认识。
    吴前之子吴勇识字同样有限,原为公府舍人,这次居然由父子二人落籍的襄城郡察孝廉,得了官身,接任第九品的牧长。
    褚翜虽然看不起这二人,但也不敢得罪。
    吴前父子二人过年去陈公家,能谈笑风生大半天,还能被留下喝酒吃饭,他就不行。仅此一点,得罪人家就真是自找不痛快了。
    二人又谈了一点关中的事情,就两路大军逼近长安之事谈了谈,随后便低头干活了。
    禄田一直由庾家部曲在管,好几年了。
    数百兵丁在田埂上走来走去,大部分时候护卫在邵勋附近,担心他——被屯丁们用锄头、粪叉打死。
    晌午之时,庾文君带着食盒过来了,庾家部曲纷纷行礼。
    行完礼后,一个個昂首挺胸,更得意了。
    广成泽这一片,负责看管屯丁的“狱警”们来自好几块:南阳乐氏部曲、鄢陵庾氏部曲、荆氏兄弟私兵、襄城公主私兵以及邵氏部曲庄客。
    五部人马之间是有竞争的。
    庾文君当了陈公正妻后,庾家部曲地位暴增,分赏赐的时候也能多一点,美哉。
    “夫君。”庾文君跪坐在蒲团上,轻声说道:“方才我在王国舅庄园外,碰到了一个女子,说是夫君旧识。”
    “嗯?”邵勋冤枉得不行。
    荆氏一直在勾引他,但他真的没上钩,若其他女人就罢了,在荆氏身上翻车,实在扯淡。
    “王国舅死后,太傅幕府的刘舆、王㑺争夺此女,后逃至广成泽。”邵勋说道:“夫君看她可怜,便让他的两位兄长带着家兵看管屯丁,屯丁负责把她家的田地一块种了,如此而已。”
    “哦,原来如此。”庾文君笑道:“难怪她说要向夫君致谢。”
    妈的,这女人能用什么来谢他?邵勋心中一激灵,道:“谢就不用了,小事罢了。”
    “你也吃点吧。”邵勋将食盒向妻子那边推了推。
    “嗯。”庾文君拿起一小块蒸饼,斯文地咬着。
    邵勋又替她切了点肉,舀了点汤,放到她面前。
    庾文君咬着蒸饼,看着他,眯起眼睛笑了起来。
    邵勋则有些恍惚。
    一个女孩,从小把你当英雄,大了想嫁给你当妻子,成为你的妻子后,又努力尽义务,满心满眼都是你……
    小虫,收手吧!
    曹贼,别玩了!
    他拿起一块丝绢,替妻子擦了擦嘴角。
    庾文君看着他,眼睛里满是羞涩和欢喜。
    辚辚车声响起,片刻之后,一前一后两辆马车停了下来。
    护兵们左右散开,吆五喝六,待看到身着明光铠的邵氏亲兵后,顿时如老鼠见了猫一般,慌忙退后,但刚刚下车的两个女人却眼前一亮。
    前头一人惊喜过后,冷笑两声,故意大声道:“这是翠囿新培育的苜蓿,尔等仔细些。”
    “诺。”庄客头子应了一声,然后下了田埂,嚷嚷道:“休要偷奸耍滑。这二十顷地是陈公的禄田,五月就要来割草,一个个卖点力气,知道了么?”
    “知道了。”屯丁们有气无力地回道。
    苜蓿这玩意,长得快,量又大,一年割三四回,其实是一桩很繁重的劳役。
    但陈公和他的亲兵要吃肉,每两个月发一批牲畜去许昌,全靠禄田产出的苜蓿喂养了,没人敢轻忽这件事。
    庾文君听到动静后,回头望去,惊讶地问道:“那不是惠皇后么?”
    “伱怎么认识她的?”邵勋不动声色地吃着饭,问道。
    “远远见过。”庾文君回过头来,奇怪道:“夫君的禄田,一直是惠皇后派人打理吗?那些牛羊,也是惠皇后遣人送去许昌的?”
    “唉!”邵勋放下筷子,叹了口气,道:“当年东海用事,杀戮不断。先帝驾崩之时,有东海党羽诬陷乃惠皇后下毒。皇后百口莫辩,由将军陈眕护送至广成宫,暂避风头。我激于义愤,便将追捕惠皇后的禁兵驱赶了回去,庇护惠皇后于广成宫。皇后心地仁善,便在广成泽中种稻、牧养牲畜,壮我军需。有些事,做习惯了就那样,我劝了几次,皇后都不肯罢手,奈何。”
    “夫君庇护的女人真多。”庾文君小声说了一句。
    “怎么说话呢?”邵勋笑骂了一句。
    庾文君嘻嘻一笑,道:“夫君且用膳,妾去对惠皇后行礼。”
    说完,提着裙摆,一溜小跑过去了。
    邵勋不忍心回头看,默默坐在那里,开始头脑风暴。
    羊献容会怎样?嘲讽一番庾文君?好像是她能做得出来的事情。
    会不会有更严重的事情?难说。
    想来想去,不得其法。
    于是他又默默拿起蒸饼吃了起来,再大的事,也得填饱肚子再说。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他把食盒内的东西都吃完时,几个女人的声音传来,其中有羊献容、庾文君,还有司马脩袆?
    他默默站起身,看着用危险的眼神看着他的羊献容,行了一礼,然后又对襄城公主一礼。
    二人回礼。
    “夫君,皇后邀我去广成汤……”庾文君小声说道。
    “皇后所请,就恭敬不如从命吧。”邵勋云淡风轻地说道。
    庾文君亦对羊献容致谢。
    “我一人空居广成宫,寻常大半年见不得外人。庾夫人既来,欢喜还来不及呢。”羊献容说道。
    司马脩袆默默站在后面,一直没说话,只是用审视的目光看着邵勋和庾文君。
    “那就走吧。”邵勋无奈道。
    一行人骑马的骑马,坐车的坐车,日头西斜之时,便来到了广成汤。
    没过多久,庾文君的四个媵妾带着衣物及日常用具赶了过来。
    几人在院子里说个不停,叽叽喳喳。片刻之后,便踩着石板台阶,一个个进入了冒着氤氲热气的温泉内。
    邵勋换了一身袍服,坐在窗前,看着池中的五条小白鱼。
    不一会儿,襄城公主司马脩袆也在婢女的陪侍下,入到了池中。
    邵勋不知道该不该收回目光。
    脚步声响起。
    邵勋扭头看向门口,羊献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长秋……”邵勋喊道。
    羊献容走了进来,跪坐在他对面,悠悠说道:“要我穿皇后礼服的时候,就巴巴地跑过来。玩腻了之后,一去就是一年,人影都见不着。”
    “现在时机不对。”邵勋辩解道。
    羊献容冷笑一声,道:“你要等什么时机?等到什么时候?”
    “你在外间逍遥快活,我在这里跑断腿,替你打理禄田、牧养牛羊。你的那些奇思妙想,培育这个,培育那个,哪一件不是我在帮你做?”
    “你的将佐年底能收到那么多肉脯、稻谷,一个个对你千恩万谢,都是谁替你挣的?”
    “匈奴南下之前,我写信回泰山,苦劝族里不要当墙头草。不然的话,你以为他们会和匈奴那么拼?若不是他们吸引了刘雅、呼延晏,你的陈郡老巢都让人端了。”
    “南阳那边,谁在为你拼杀?南顿、新蔡,谁在为你安置流民?”
    “这……”邵勋无言以对。
    羊献容说的话有些夸大,但他不想争辩了,越争辩越收不了场。
    见他吞吞吐吐,羊献容更气了,嘲讽道:“陈公现在太威风了,娶了新妇后,颍川士族尽皆拜倒。怎么,今日是带新妇来刺激我么?取笑我自不量力?”
    邵勋一皱眉,羊献容的精神状态不是很对啊。
    冷落了她一整年,好像确实有点过分了。
    羊献容见他光皱眉不说话,眼神愈发危险。
    只见她扭头看了眼窗外汤池里的庾文君,直接起身,坐到邵勋怀里,道:“你的新妇在外面,我在里面。你就在这里抱我、爱我,我就原谅你,如何?”
    “你疯了?”邵勋低喝道。
    “一整年见不着人影,换谁不疯呢?”羊献容搂住他的脖子,说道。
    “长秋,来日方长。”邵勋试图推开她。
    “庾文君随时可能看见我们。”羊献容说道:“你把我压在身下,她就看不见了。你不是最喜欢皇后么?还等什么?”
    “长秋,我想了想,你确实应该出宫走动走动。”邵勋咽了口唾沫,说道:“许昌、陈县那边,风物绝美,可多走走看看。”
    羊献容一愣,手上的劲小了许多。
    “亦可解我思念之情。”邵勋又在她耳边说道。
    羊献容沉默了一会,轻轻起身,走到外间,唤来一名婢女,道:“庾夫人出浴后,就引她去客房歇息吧,我就不请她来这边饮茶了。”
    “诺。”婢女转身离去。
    邵勋出了一脑门子汗。
    羊献容无力地坐回邵勋对面,眼圈有点红,道:“你‘思念’的时候就来抱我上床,不‘思念’了就一整年都想不起我,你把我当什么了?”
    “可能是以前你对我太好了,稍稍说两句软话、假话,就让我狠不起心来。”
    “你娶个妻弄那么大动静,给谁看呢?”
    羊献容喋喋不休,但这会说话的语气就正常多了,不像之前那么疯。
    邵勋想了想,感觉这颗炸弹确实拖不下去了。
    人总要为以前的错误买单,想想也是昏了头,色胆包天,连先帝遗孀都敢招惹,现在要想办法解决了。
    他悄悄看了眼窗外,然后抱着羊献容,躲到角落里,轻抚着这张堪与王景风媲美的精致面庞,道:“洛阳三天两头打仗,我估摸着没人关心广成宫这边了。你出外走动走动,朝廷也懒得管。”
    “朝廷穷得要死,都一年多没送宫中用度过来了,正旦亦无使者前来宣慰。”羊献容嘲笑道:“你担心个什么劲?”
    “你想去哪?”邵勋问道。
    “我要跟伯父学书法,你在陈郡帮我找个地方。”羊献容说道。
    卧槽!真是天才般的借口!
    羊家书法挺有名气的,找自家伯父学习,也不怕人说闲话,邵勋真佩服羊羊的机智。
    “好。”他一口答应了。
    “现在你想做什么?”羊献容将脸埋在他怀里,问道。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邵勋亲了她一口,道:“等你去了陈郡再说。”
    羊献容沉默片刻,冷笑道:“你对庾文君可真好,对我就只有糊弄。”
    邵勋讪讪一笑,抱着羊献容,轻声安慰一番。
    进入到了他熟悉的轨道,羊献容本身也顺气了,自然不可能再失手。
    在邵勋的连番催促之下,羊献容不甘心地离去了。
    没过多久,庾文君顶着红扑扑的小脸,一把扑进了邵勋的怀中:“夫君。”
    蓦地,她鼻子轻嗅了下,然后用力搂紧了邵勋,低声道:“我累了,带我回去吧。”
    “不住这?”邵勋惊讶道,衣服都带了。
    庾文君摇了摇头。
    “好,回材官庄吧。”邵勋说道。
    “你明日还要出去吗?”
    “不了。明日在材官庄召见韦辅、梁臣,后天看一下牧场,再操练几天军士,便走了。”邵勋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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