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五月之后,豫州诸郡国陆陆续续迎来麦收时节。
    很可惜,司州、兖州没有这种好事,他们或饱受敌骑骚扰,或因循守旧,或出于其他原因,仍然是春播种粟,以待秋收。
    河阳县亦如是。
    当邵勋来到河阳南城的时候,已是五月初六。
    他的离去,让洛阳上下大大松了一口气,而河阳百姓则热烈欢呼他的到来。
    河阳令程元谭、黑矟督军侯飞虎、屯田军校尉郝昌、度支校尉杨宝四人簇拥着他,登上城头。
    “河阳有多少百姓了?”邵勋看着长势还算不错的粟苗,非常高兴,遂问道。
    “北城无有百姓,中城有一千七百余户、南城不下六千户。”程元谭回道。
    “比去年少不了多少嘛。”
    “今春又来了些百姓。”
    “来自何处?”
    “汲郡、河内。”
    邵勋了然。
    河北不愧是大晋朝人口最密集的区域。
    好像自后汉年间便是了,及至唐代,最多时占到了天下的三分之一,即便后来其他地方发展起来了,河北依然据有天下户口的两成以上。
    河北的经济实力,更是超过其人口比例,远胜河南、关中。
    此谓霸业之基。
    不能让石勒舒舒服服占据整个河北,不然的话,他没种田,实力还轻松追上种了几年田的你。
    “流民尽皆收拢安置起来,若地不够,自往两边收取荒地。还不够的话,到芒山南麓耕种。”邵勋吩咐道。
    程元谭连连点头,又道:“最好还是把匈奴向北驱逐,大河北岸都是沃土,可养数万人。”
    邵勋又看向苍茫的大河。
    河中渚似乎已完全稳住了阵脚。
    不但高渚、马渚、陶渚上有百姓在种粮、养育、侍弄果蔬,就连一些不知名的小岛上都有几户至几十户不等的百姓。
    这些百姓的耕地很少,粮食完全不够一家人吃,除了养黄鱼(鲤鱼)外,就只能把一些边边角角的土地利用上,种些黄豆、绿豆之类的杂粮。
    好在家里的男丁轮番上阵,戍守三城,朝中会拨发一部分粮食充作军饷,勉强能生活下去。
    这样的日子好吗?当然是不太好的。但比起朝不保夕的流民生活,却又好上太多了。
    壮丁打仗,健妇种田,小孩帮着养鱼、种豆子、割草养牲畜,老人甚至可以去修建仓城出卖劳动力。日子固然清苦,但他们却十分感激,生活好坏果然是对比出来的——和别人比,也和过去的自己比。
    大河北岸的河阳北城就完全是一副军事重镇的模样了。
    县衙设于彼处,却没什么百姓可供驱使,到处都是兵丁,到处都是金鼓旗号。
    “北城似乎也开辟了一些田地?”邵勋遥指北岸,说道。
    那里有少许百姓在牧马放羊,远处还有骑兵在警戒,似乎一有情况,立刻示警,让人带着牲畜撤回去。
    北城是大城,离黄河大概一里路。
    这一里相对比较安全,理论上可以种地,目前主要拿来放牧。
    “明公,仆自广成泽请了一些农人过来,去岁撒下了苜蓿种子。”程元谭说道:“人丁、种子都是惠皇后派来的。”
    邵勋点了点头。
    羊献容在广成泽就两大业务,一是持续开发垛田,种植水稻,二是种植各类牧草(主要是苜蓿),饲养牲畜。
    说实话,有点玩票性质。
    水稻一般在年底送到许昌,邵勋拿来赏赐给官员、军将、亲兵。
    饲养的牲畜定期发往许昌,供邵府上下及数百亲兵啖食。
    邵勋素来厚养亲兵,不但米面管饱,肉也经常吃,几百亲兵消耗其实挺大的。
    在吃这一方面,他完全被羊献容包养了。
    有时候都叹气,老子怎么就不能硬气一回,不要人家送的稻米和牲畜呢?
    仔细想想,大概是习惯了。
    一个程序只要不出问题,那就一直跑下去好了,别乱改。羊献容这么好用,于是也就往死里用了。
    世家大族似乎也是如此。打理后方太好用了,好用到渐渐麻痹你,然后交融在一起,难以切割。
    不过在去年初邵勋与庾文君成婚后,羊献容似乎渐渐走出了玩票的性质。
    她开始在梁县、许昌、襄城等地,通过四通八达的水系运输稻米售卖,获利颇丰。
    襄城公主司马脩袆有时候也从羊献容那里购买牲畜,通过驴行贩卖。
    这个商业模式不错,但让邵勋疑惑的是,这俩姑嫂怎么没翻脸呢?奇了怪了,羊羊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
    “或可缘城开垦一些田地。”邵勋说道:“离城近,照应得过来。匈奴若敢来践踏庄稼,就派骑军冲杀,让他们丢些人命在这,久而久之就不敢来了。”
    “明公高见。”程元谭说道:“仆这月便安排人种豆。”
    “以后若在河北筑城,永为此制。”邵勋看向几位将领,说道。
    “遵命。”
    “此番我把骑军都带来了。”邵勋又道:“义从军明日便前往北城,尔等商量下,先给匈奴一個下马威。”
    在把考城的五百骑(来自兖州世家)调走后,现在义从军已有三千七百兵、接近八千匹马,操练有年,是一股比较精悍的力量了。
    但精悍归精悍,数量还是太少。
    调到这边,那边就没骑兵用,十分烦人。
    马政搞到现在,不过五千匹罢了,都是在广成泽繁衍、长成的。
    这个速度太慢了,以至于他有点想让老百姓也帮着养马,扩大种群数量。
    在人少地多的当下,其实可以尝试下。
    农牧混合的农业模式,可以利用更多的土地——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一家子五口人耕作百余亩就顶天了,如果农牧混合生产,可以将荒地上的牧草转化为收成。
    这和匈奴人的生产模式恰好相反。
    人家主业放牧,副业种地,粮食“靠天收”。
    我可以主业种地,副业放牧,牲畜“靠天收”。
    想到这里,邵勋觉得匈奴人的农业生产模式未必有多落后。
    至少,他们可以将大片不适宜耕作的山区丘陵草场转化为收益。
    这些山区丘陵,汉人大规模利用要到红薯引进之后了——红薯并没有大量抢占农田,它只是把以前无法利用的丘陵、斜坡给利用上了,且产量颇高。
    而在红薯引进之前,放牧是一种不错的利用方式。
    与一般人想象不同,胡人其实特别注重湿润的山岭,因为那是非常优良的牧场,比干旱的草原还要好——当然,最好是湿润的草原,但这并不多见。
    历史上西夏最重要的牧场就在贺兰山、天都山、横山、阴山,而不是一望无际的河套草原,可见一斑。
    “顺龄。”邵勋招了招手。
    蔡承快步上前。
    “请惠皇后派人来趟洛阳,我有要事交办。”邵勋压低声音说道。
    “诺。”蔡承面色不变,转身离开。
    洛阳盆地的人一年比一年少,无数农田撂荒,眼下甚至可以营建大规模的牧场,只要你不怕被人劫掠。
    另外,亦可安置一批百姓,免费授田,但有个硬性要求:养马。
    老子就不信了,只要基数上来,几何级增长之后,我的马还能比你草原部落少?
    ******
    五月初六,邵勋又观阅了黑矟军二千四百人的会操。
    这支部队以河阳丁壮为主,部分军官来自屯田军,后来又补入了一批武学生。
    之前的河阳大战,黑矟军的表现一般,损失还不小。
    经过一年多的整补、训练之后,情况大为改观。
    “原本我只想用河阳人守河阳,现在想法变了,以后武学生会分流一批至黑矟军带兵,好好操练,勿要懈怠。”邵勋指着站在旷野中的两千多士卒,吩咐道。
    “诺。”侯飞虎大喜过望。
    作为黑矟军组建时的元老,侯飞虎觉得自己在邵师诸门生中的地位直线升高。
    这就是运气啊。
    人要有本事,也需要运气。
    “河内匈奴聚了不少兵,你觉得他们想作甚。”邵勋问道。
    “末将觉得匈奴不会强攻河阳三城,那些兵不过是来监视的罢了。”侯飞虎答道。
    “有何依据?”
    “于野王统军者,乃匈奴安西将军刘雅。”侯飞虎说道:“此人用兵,中规中矩,上头让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很少逾越本分。屯兵野王以来,但袭扰北城外围,未做强攻之事,故末将大胆推测,匈奴无意攻河阳三城。”
    “哦?”邵勋颇感兴趣地看向侯飞虎,笑道:“你还琢磨起敌将的性子来了?”
    侯飞虎赧然一笑,道:“知己知彼。”
    “王雀儿走后,我将河阳三城交给伱,能稳住吗?”
    “末将虽才具有限,绝不令匈奴南进一步。”
    “待大军聚齐,该怎么打?”
    “邵师或可尝试攻一下野王。”
    “如何尝试?”
    “先兵发轵关,攻匈奴之必救,将河内的匈奴兵吸引过来,再避实就虚,直捣野王。”
    邵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你肯动脑子,很不错。但此计过于冒险,一旦失败,容易危及河阳三城。再者,我拿下野王又能怎样?能种地还是能放牧?不要总盯着名城大邑,有些不知名的小城,甚至更为关键。”
    侯飞虎点头应是。
    “不过,你的计划并非一无是处。”邵勋又道。
    侯飞虎不解。
    “就调动敌军这一部分而言,颇有可取之处。”邵勋说道:“既然刘雅行事中规中矩,那就让他中规中矩到死。”
    “邵师是想……”侯飞虎问道。
    “我问你,筑一座粗浅的土城要多久?”邵勋问道。
    “几个月总要的吧?”
    “不,六千人、二十日就可以了。”邵勋大笑离去。
    “城盐州,城盐州,城在五原原上头……”左右无人之时,邵勋轻声哼唱道:“昼牧牛羊夜捉生,长去新城百里外……”
    “来人!”走着走着,邵勋停下了脚步,喊道。
    蔡承匆忙走了过来:“明公。”
    “以许昌幕府的名义传令,司豫二州诸士族豪强子弟,弓马娴熟者,可至河阳。另,至府兵及其子侄中挑选精于骑射搏杀者,送来河阳。”邵勋说道:“我欲新置一军。”
    “军何名?”蔡承问道。
    “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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