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衍出发离京的排场还是相当大的。
    禁军右卫殿中司马郑东率一千步卒、幽州突骑督段良率四百骑随行护送,加上随员、仆役,人数近两千,自东阳门出京,打算经濮阳渡河,北上前往邺城。
    离京之时,关注的人非常多。
    梁芬甚至还亲自跑到东阳门送行,两个老登各自赋诗一首,尽兴告别。
    梁芬眼尖,甚至看到王衍的两个女儿也在车队里。
    不过他懒得管这档子事了。
    回到洛阳城中后,他四处闲逛了逛。
    虽然刚刚遭到了匈奴骑兵的剽掠,洛阳又损失了部分人丁和钱粮,但百(士)姓(人)们依然津津乐道着河北的胜利。
    以前只听闻邺城打洛阳,这次有洛阳人攻下了邺城,堪称十年来最振奋人心的消息。
    不容易啊!天下局势,或许要生生转向了呢。
    回到城中府邸的时候,老妻正抹着眼泪哭泣。
    梁芬叹了口气,又是女儿的事情。
    在这件事上,他其实还是很自责的。
    梁芬与妻子恩爱无比,早年曾有过几个姬妾,后来都遣散走了,独与妻子举案齐眉。
    两人只有三個子嗣,长子原在外地当官,死于诸王混战,白发人送黑发人,惨剧一场。
    次子本在兖州当县令,世道乱了之后,干脆辞官不做了,在家侍奉父母,但他身体不太好,看着让人揪心。
    另外就是小女儿了,嫁予豫章王为正妃。
    这本不是坏事,奈何豫章王成了皇太弟。梁芬当时就觉得不妙了,奈何这种事是司马越主导的,他无力更改,更何况豫章王本人态度积极,上赶着要当这个储君,只能徒唤奈何了。
    事到如今,梁芬别无所求,只希望一家人平平安安。
    天下大势,他尝试过,管不了,撑死了只能保得一地平安,多救活一些饥民百姓,让这个天下多留存些元气罢了。
    年少时弓马娴熟,纵骑射猎,又遍读经史子集,与人辩论时滔滔不绝,自有一番抱负。
    现在想想,那多像是一场梦啊。
    轻声安慰一番,又说了几句孙儿的趣事之后,梁芬终于让妻子平静了下来。
    两人拉着手,看着对方,就像多年前那个秋高气爽的午后,他是梁氏俊彦,她是皇甫氏的才女,隔着一丛花遥遥相望。
    年纪大了,那会的柔情蜜意,渐渐变成了相濡以沫的关怀。
    仆人在门外等了一会后,才进来通报:傅宣来了。
    梁芬整了整衣袍,到客厅接待。
    “梁公。”傅宣躬身行礼。
    “世弘这便要走了?”梁芬请他坐下,问道。
    傅宣是龙骧将军幕府西阁祭酒,奉命与傅畅一起潜回安定、北地,招募群胡。
    行至长安附近时,因为战乱,前路断绝。
    等待许久之后,战乱依旧,两兄弟遂计议了一番,最终决定傅畅继续前行,傅宣则返回许昌,免得二人都折在关中。
    “是。”傅宣答道:“陈公知我回返,遣我去汝南任大农,接引、安置关西流民。”
    “也不错了。”梁芬说道:“自南阳一路回来,外间情形如何?”
    “陈公使人飞骑报捷,南阳诸郡本有些骚动,慢慢都平息了下来。”傅宣说道。
    梁芬轻轻点头。
    土客之争,始终无法彻底解决,只能缓解。
    陈公征发了上万关西丁壮去河北,秋收时也不得归,有些骚动是正常的。
    “襄城、洛南诸县皆喜气洋洋。”傅宣说道:“有乡野无知之徒,言陈公要封王了。”
    梁芬笑了。
    没有灭国之功,陈公怕是也不好意思领受王爵,虽然石勒的地盘已经不算小了,先秦时期包括了赵、魏各一部分,但他确实没有称帝。
    “亦有那才学浅薄之辈,言陈公要领受丞相之职,坐镇邺城,裂土为国。”傅宣又道。
    梁芬这次没有笑。
    “京中也有不少人这么说。”他叹道。
    世人总喜欢从故纸堆里找相似的事情来套现在。
    更何况,曹孟德之事离现在不过百年,为人津津乐道是正常的。
    但正常之中也有不寻常之处——
    这种事是能公开谈论的吗?
    这可不是你今天嗑散了吗,昨天辩论结果如何之类的事情,而是改朝换代!
    这种极其敏感的大事都有人公开交谈,丝毫不避讳,可见朝廷威望已下降到何种程度。
    老实说,放几年前真没几个人这么搞。
    同时也从侧面说明,这个世道变化太快了,人们的观念每隔几个月、一年就受到一次冲击,然后对以前无法接受的事情习以为常。
    大晋威望日衰,陈公声望日隆。
    克复邺城之后,如果能稳稳占住,那么他的声望将上一个新台阶。
    梁芬自认为是大晋忠臣,但他现在对改朝换代也没有以前那么排斥了。
    至少邵勋这个人能打胜仗对吧?
    多少年了!曹武、王堪、王旷、宋抽等人在对阵匈奴时接连不断惨败,始终无法克制住匈奴骑兵,让洛阳陷入危局。
    邵勋救了很多次洛阳,在公卿士人中积攒了很多好感。
    他们是天下声音最大的一股人,如果他们为邵勋歌功颂德,那么改朝换代的难度就大大降低了。
    邵勋的声望,真的是他一刀一枪挣来的,和王夷甫完全是两回事。
    “去汝南之官后,尽心做事吧。”梁芬收拾心情,说道:“豫州诸郡国是陈公的根基。其他地方可能叛离他,豫西诸郡不太可能。他将来提拔任用官员,也一定会着重看看有没有豫西任职的履历。汝南大农,很多人求都求不来呢。”
    “是。”傅宣应道。
    去汝南当官,那是真的深刻打上陈公烙印了。
    在别人眼里,你就是他的人。
    说难听点,如果陈公失败,被人清算的话,傅宣也会受到影响,甚至遭受灾祸。
    所以,他只能尽心做事,以关西士人的身份,安抚好迁徙至汝南各地定居的关西流民,并让他们扎下根来,自食其力,渐渐能提供赋税人丁,成为陈公可以直接调用的力量。
    而他的这种念头,说明了一点:他对陈公主导改朝换代并不排斥。
    “台臣不知道攀上了谁的关系,入朝为官了,问他也不肯说。”梁芬又叹道:“他功利心太重了。”
    “台臣——也不是纯臣吧?”傅宣小心翼翼地组织了下语言,问道。
    “他只有小聪明,没有大智慧。”梁芬摇了摇头,道:“他想利用天子,谋个一官半职,多半是太守之类。但这个时候搅和进去,非常不明智,唉。”
    傅宣默默点头。
    他对阎鼎的印象不是很好,甚至可以说厌恶。
    他要找死,只能由他去了。
    “宫中情形如何?”傅宣问道。
    “还能怎样?”梁芬不知该哭还是笑,只听他说道:“天子笼络了一帮幸进之辈,却一事无成。王衍、庾珉等人可能还会给几分颜面,卢志却咄咄逼人。天子受了气,就只能——”
    说到这里,叹息一声。
    傅宣明白了,也跟着叹息。
    “世道那边能招募到人手吗?”梁芬又问道。
    “不好说。”傅宣有些担忧地说道:“关中太乱了。即便是不打仗的地方也很乱,看见外人过去,满是恶意。若招诱成功,群胡带着一家老小穿郡过县,十分招摇,沿途也不易筹措粮草,太难了。我当年认识的几个好友,而今大多不知去向,想通过他们帮忙都很难。”
    “老夫帮你们一把吧。”梁芬沉默片刻,说道:“但正如你所说,故人在不在也不好说。”
    “多谢梁公。”傅宣郑重一礼。
    他知道,梁公纯粹是看在他们傅氏兄弟的份上帮忙的,也是送他们一份大礼,以便在陈公面前有拿得出手的功绩。
    陈公太渴望有一支强大的骑兵了。谁若带着数千骑投奔过去,只要不死,将来的富贵难以言说。
    谢完梁芬之后,傅宣忍不住说道:“明公赋闲在家,浪费了这一身才学,委实可惜。”
    梁芬瞟了他一眼,道:“一世晋臣,当有始有终。”
    “可现在还是大晋天下啊。”傅宣说道:“明公只要不入幕,州郡之职有何不可?”
    梁芬不答。
    他不知道大晋天下还能维持多久。
    想当初,克复邺城的捷报传回京城后,那可真是一片欢腾。很多人奔走相告,说匈奴要亡,他们终于不用受祸害了。
    以此观之,邵勋的名望已经到了一个相当可观的程度。
    可能现在时机还不成熟,但将来呢?
    洛阳城,就快要不是司马家的了。
    “早些回去吧。”梁芬起身道:“邵勋怕是一时半会回不了河南了,后方之事,多用点心。这个天下,好不容易有了点起色,别出岔子。”
    “仆谨记明公教诲。”傅宣行礼道。
    或许,梁芬方才说的话代表了相当一部分北方士人的态度。
    从齐万年之乱开始,十八年了!
    大家已受够了战乱之苦,迫切希望重回太平盛世。
    邵勋势头非常好,有极大可能消灭匈奴,一统北方,很多人都不希望他出问题,再受第二遍苦。
    这大概就是人心向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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