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
    一艘官船进京,码头早有太监和侍卫等候。
    只见官船靠岸,先是下来几个官差,继而有一个老道士现身。
    太监连忙上前,作揖见礼道:“俺奉官家之命,恭迎陈老真人进京!”
    老道士回礼说:“有劳了。”
    旁边有一架马车,那是皇家御辇,老道士竟被请上御辇端坐。
    随即,皇宫侍卫开道太监徒步相随,一行人径直前往皇城方向。
    码头上的商旅路人,都感觉稀奇无比。
    当今圣天子不信佛道,也不待见祥瑞,甚至还说地球绕着太阳转。
    咋就突然高规格接待一个道士呢?
    人们不禁联想到宋徽宗,难道京城又要出现“林灵素”?该不会是皇帝年龄大了,也开始追求长生吧。
    听说官家前几天新纳妃子,或许是妃子吹了什么枕头风。
    对于老道士的出现,东京百姓忧心忡忡,消息很快就传遍半个京城。
    当御辇驶入东华门,载着老道士在内阁北边下车时,连几位阁臣都迅速收到风声。
    他们听说皇帝亲自走到偏殿外迎接!
    李邦彦闻之大喜,他对结交道士有经验啊。
    如果皇帝真要修仙,李邦彦可以帮忙搜罗道士,把当初迎合宋徽宗的手段拿出来。
    “老先生请进。”朱国祥热情微笑。
    陈旉受宠若惊,连忙做道士揖回礼:“山野小道,不敢劳官家亲迎。”
    “你我乃同道之人,不必拘礼。”朱国祥拉着陈旉的手,便往偏殿里面拖。
    这位老道士,既通儒家经典,又习诸子百家。懂得各种阴阳术数,平时以种植药材为生,而他被地方官荐举,却是因为去年写成一本《农书》。
    进入偏殿,朱国祥介绍道:“为了方便与内阁议事我平时都不在垂拱殿,而是在这处偏殿办公。这里还有床榻,累了就躺下睡一会儿。”
    陈旉由衷赞叹:“陛下心忧国事,真不世之明君也!”
    “快请坐。”朱国祥自己坐于榻沿,又让陈旉也坐在榻上。
    与皇帝对榻而坐?
    陈旉有些心虚,生怕自己失礼不敬。
    太监捧着一沓书稿过来,朱国祥说道:“仪真(仪征)县令献上此书,我读之手不释卷,先生于农事一道大有研究啊。”
    陈旉忙说:“不敢。贫道撰写农书,也是受陛下启发。”
    这不是什么客套话,历史上的陈旉《农书》,总共只有一万两千字。而现在这本《农书》,却足足有五万多字,大部分内容都受到朱国祥的影响。
    不但篇幅更多,涉及领域更广,而且写得极为深入细致。
    就拿“整地”来说,讲得比朱国祥都细。
    他把淮南、江浙的耕地分为高田、下田、坡地、葑田、湖田、早田、晚田等不同类型。又对不同类型的土地,进行分析阐述,还总结坡塘的堤坝种桑、塘里可以养鱼、塘水可以灌田,把这些农、副、渔组合发展的细节讲得很清楚。
    还有怎么饲养管理水牛,怎样防治水牛病害,亦有桑麻套种技术等等。
    甚至教农民怎样治理耕地,劝大家不要一味求全。家里有多少财力,就如何去耕种管理,一切按自己的实际情况来。
    他还给土壤划分种类,称肥力耗尽是“土敝”,称土地板结是“气衰”,阐述如何让这种“衰田”焕发生机。
    朱国祥在上白村时指导的“烤田”,陈旉也有深入研究,而且技术超过了此前的历代农书。
    如果没有朱国祥出现,那么陈旉的这本《农书》,代表着中国古代农学的一個全新高度。
    皇帝和老道士相谈甚欢,话题全都围绕着怎么务农。
    聊着聊着,陈旉突然问道:“贫道听劝农官所言,陛下欲行‘三干一湿法’。为何棉花与水稻干湿交替种植,就能改良土壤,防治病虫害呢?贫道观察水稻与油菜干湿轮作,似乎也有这种效果。”
    朱国祥笑着解释:“先说防治病虫害。农作物的病虫害,一种源于病菌,一种源于昆虫。不同植物的病虫害,那是有区别的,特别是水旱作物。突然把水田变成旱田,原本仰仗湿润环境的病菌和虫卵,就会变得很不适应新的土壤环境。反之亦然。”
    “原来如此,”陈旉又问,“贫道晓得昆虫,可那病菌又是何物?”
    朱国祥说道:“我赠先生一台显微镜,先生可自去观之。劝农司和医学院也有显微镜,甚至连府一级的劝农司,也常备着显微镜用于研究。”
    陈旉完全听不明白,决定先去拜访一下劝农司。
    朱国祥又说:“水旱轮作的干湿性交替,还会伴随土壤的各种氧化还原反应。嗯……怎么说呢,就是土壤里含有许多物质,每种物质有不同的作用,他们在不同的湿度环境,会跟空气进行反应……干湿交替会抑制一种叫甲烷的物质排放,还会促进另一种有益的物质生产排放……当土壤处于通气和厌气共存区域,或者是通气、厌气交替发生时,土壤中的某些细菌活性会增加……”
    这下陈旉彻底懵逼了,直愣愣看着皇帝。
    等朱国祥把一段话说完,陈旉由衷感慨:“陛下学究天人,贫道不及万一也。陛下的农学几已成道,贫道却是听不懂,无法与陛下坐而论道。”
    朱国祥也很苦恼:“这涉及到化学,很多东西说不明白,也暂时无法给劝农官们演示。”
    陈旉好奇问:“什么是化学?”
    朱国祥说:“万物生化之学。”
    陈旉熟知《易经》,顿时激动起来:“天地感而万物化生,农学之大道,竟然是天地大道吗?也对,没有天地交感,哪有万物化生繁衍?”
    朱国祥说:“都说万物由阴阳化生五行而来,姑且不证其真伪,朕觉得天地之间还有诸多元素。今年落榜的士子,有一些愿意报名学农。其中几个,被朕选出来,作为第一批研究化学之道的学生。老先生如果对此感兴趣,可以一并去看看。”
    “贫道修行半生,这道法没有修成,只会种一些药材和庄稼,”陈旉拱手说,“若能在老死前,得窥万物生化之道,真可称得朝闻道夕死足矣。”
    朱国祥说:“化学研究的各种器具,朕早已让人在打造,这几天估计差不多了。老先生且在京城住下,一切准备充足即可开始。”
    两人又聊一阵,陈旉作揖告退,由太监带着前往临时居所。
    工作到半下午,今天也没啥要事,朱国祥干脆提前下班。
    刚被封为宸妃的李清照,正在跟皇后、皇贵妃、贵妃一起玩打马戏,这玩意儿大概就是用象棋盘做的大富翁游戏。
    除了玩耍,李清照偶尔也回翰林院,把自己新近研究的学术材料拿出来。
    沈有容、文小妹、安娘三位后妃,亦时常请教李清照,于词曲韵律一道有所长进。
    “官家可见到那位老道长?”沈有容问。
    朱国祥说:“他原本就善于农事,又精研我所著农书,在许多细节上有所发挥。特别是江南地区的耕种养殖,此人足以称得上天下第一。农学是一种杂学,涉及气象、生物、化学、地理等等方面。我一直想形成系统,但做起来实在太难了,只能让劝农官盲人摸象。”
    四位后妃都听不太懂,但感觉很厉害的样子。
    朱国祥笑着说:“改天带你们去见识新玩意儿,朕让人做了一些化学仪器,又搜集了许多化学物质。虽然远远不够,但简单研究已可展开。”
    李清照说:“官家所言万物化生之学,奴还是有些不明白。”
    “到时候就知道,其实道士炼丹,就蕴含化学之道。”朱国祥说。
    文小妹问:“官家也会炼丹吗?”
    朱国祥哈哈大笑:“我不会炼丹,但只要让我知道炼丹时的物料,我多半能猜到它们炼制出来的化学原理。来来来,我还制作了一张元素周期表,许多代表元素的字都是新创的。”
    一张元素周期表打开,与天书无异。
    李清照念道:“氢氦锂铍硼……仿佛丹经道书,官家果然精通道法。”
    安娘捂嘴笑道:“说不定官家还能长生不老呢,奴自侍奉官家以来,十多年过去,官家竟然容颜不衰。”
    朱国祥说:“细细观察,还是有皱纹了,近年来也时不时生病。”
    研究化学的机构,朱国祥暂时没有定名。
    学生就那么几个,皆从今年的科举落榜生中挑选。
    而且,朱国祥还请来几个道士帮忙,以搜集获取各种化学实验材料。
    消息渐渐传出,大家都以为皇帝要炼丹,朝中大臣正在思考着是否该劝谏。
    劝谏吧,皇帝搞得并不出格,没有大肆封赏道士,也没有大肆修建道观。如今躲起来炼丹,不过是皇帝的私人小爱好。
    不劝谏吧,丹药那玩意儿有毒,这早就已经属于共识。
    翟汝文身为首辅,在内阁会议上说:“丹药有丹毒,此事天下皆知,一个不好恐生祸事。吾等阁臣,应当共同劝谏,不可让官家涉险啊!”
    “然也,吾必苦谏之。若是官家不听,宁愿罢官也要直谏到底!”种师道率先响应。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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