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将其淹没。
    再现身的时候便在那无边无际的高大玉树之中,那是月宫的月桂神树,而脚下是一片荒芜,仿佛除了这月桂神树之外,这里便再也长不出其他的东西。
    灵华君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当时她还在楚地,没有被称之为灵华君,更多的人称呼她为云中祠的神巫。
    走着走着,那昔日看到过的宫阙楼城终于显现。
    登上那如山一般的长阶,进入那美轮美奂且森严巍峨的仙宫。
    周围很静,静得甚至让她感觉有一种听不到的宏大回音从远处传来。
    脚踏在那空寂无人的大地上,耳朵不自觉地传来山峦大地最深处的震动,发出让人微微有些头晕的嗡鸣。
    “月宫!”
    站立于仙阙神宫中,她又一次想起了之前想过的那个问题。
    “此间主翁是谁,是何人居住在这里?”
    “是不是那传说之中吃了不死草,长生不老的仙人?”
    这一次,殿中有人和她说话了。
    “云中君的灵子,不在人间扮演你的云中君,来到我这里做甚。”
    灵华君立刻朝着殿中看了过去,隐约看到了一个身披薄纱如光如影的身影走了出来,但是仔细一看,那又只是从大殿高处落下的十数丈长丝帐在微微飘动。
    她又感觉到了余光里有什么走过,似乎那涌入殿中的月光在波动,她立刻朝着身后看去,但是依旧什么也没有看到。
    她立刻追了出去,便看到一道身影站在长廊尽头的一处亭子旁,那亭子的位置还要高出一大截,上去又要登上一层阶梯。
    灵华君立刻朝着那边走去,来到了台阶下。
    也再度看到了那个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身影,只不过上一次她只看见了一张侧脸,这一次见到的却是那身影的全貌。
    对方很瘦,看上去很高,气质清冷。
    不是云中君那种面无表情的冷,而是一种真正的自骨子里发出来的,让人感觉到冷意的冰寒。
    乍一看上去。
    立刻便让人联想到飘落的花,冬季的雪,
    一层层月白的长袍顺着笔直的肩流淌下来,如同流光泄地,然后化为袖,化为衣摆。
    最外层的薄纱上绣着月桂树的花,连系在腰间的丝带也绣着花枝。
    最重要的是那一头长发,长得几乎要到脚踝了,发丝在风中静静地飘舞着。
    她说:“我未曾食那不死草,只是生而寿无尽也。”
    月神一开口,打断了灵华君的思绪。
    灵华君身形迟钝了一下,刚开始还没有明白对方在说些什么,但是立刻就反应过来这正是刚刚她心中的想法。
    只是,她分明没有说出口来,对方是如何知道的?
    对方似乎能够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那人朝着下面看了下来,灵华君往上看去,在那双眸子里,她看不到任何涟漪。
    灵华君:“你是?”
    那人答曰:“我是月神,叫望舒。”
    说话间,月神的影子更清晰了,风吹动了她的长发和衣袍,而其脑后也亮起了一道清冷的光轮。
    光照耀下来,让灵华君感觉如同直视日月星斗,浩瀚苍穹。
    她想。
    “果然,这也是一位神仙,而且是源自于上古的神灵。”
    而灵华君也隐隐明白了,为什么之前会看到云中君在这里。
    不论是在诗篇里,在人的联想中,还是阳世人间。
    云与月,似乎总是形影不离。
    只是她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求见云中君却来到了这里,但是看这模样,云中君似乎不在。
    “灵子想要拜见云中君,却未曾想恍恍惚惚,来到了这里。”
    月神:“云中君不在这。”
    灵华君:“那……”
    灵华君想要问些什么,但是月神根本没有理会她,穿过亭子朝着前面走去。
    她只能踏着台阶跟着上去,行走月上的宫阙间。
    “今月云中君都不在,也无暇关注人间之事。”
    “你没有办法见到他只能来这里。”
    灵华君很疑惑:“可是不久前,云中君才颁下数道法旨,召五湖四海游龙、四方山主八方地神、阴阳两界妖魔入人间,对不尊法旨的北燕降下天劫神罚。”
    这可是近在眼前的事情,又怎能说无暇关注人间之事呢?
    然而,灵华君立刻看到月下缓慢走着的身影停了下来,告诉她。
    月神:“那不是云中君的法旨。”
    灵华君:“那是?”
    月神说:“那是我颁下的法旨。”
    一瞬间,灵华君似乎有些恍然大悟的感觉。
    当听到北燕的十万大军一夜之间尽数被打入幽冥地狱之中受罚的时候,她当时就感觉十分震惊,在她的眼中这不太像是云中君所为的事情。
    云中君或许会拿下那十万大军,杀一批然后稳住一批。
    但是将十万人驱赶至大江之畔一个不留屠杀殆尽,命人神妖鬼将十万人一同罚入幽冥地狱,这种酷烈到不留一丝余地的极端方式,在她印象之中还从未出现过。
    思来想去之后,也只能解释为,云中君无比震怒。
    云中君是天上的云,云能化为地上的雨,也能化为九天之上的雷霆风暴。
    她不过是一人间之巫,又能了解多少神仙的想法。
    此时此刻他才明白,原来这不是云中君颁下的法旨。
    此刻再看着面前这位月神。
    其哪怕不说话,举手投足之间都散发着一种高高在上俯瞰芸芸众生的姿态,那与凡人格格不入的冰冷仿佛刻在了那高瘦身躯的骨子里,如果这样生来寿元无尽的上古神祇也有骨与血的话。
    而且,如果说云中君下这道法旨的话她还可以理解为是云中君是为了楚地百姓,但是面前的这位月神,她不知道对方下这道法旨的意义。
    哪怕只是第一次见面和说话,她也不觉得对方会是一个在意凡人的神与仙。
    灵华君:“为何?”
    月神:“为何?”
    这位神仙连发出发问都好像听不出问的感觉,或许云中君能够听出这句反问的嘲讽和揶揄,但是身为“凡人”的灵华君是听不出来的。
    云中君可以问她为什么,甚至可以让她的计划一次次被拒绝和修改。
    但是,一个凡人哪里来的资格和权限,来问她为什么?
    灵华君并不了解面前的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她还在猜测。
    “为了震慑?”
    “难道为了尽快让楚地和武朝的百姓不再遭受兵祸?”
    月神:“因为我可以,因为省事,因为简单。”
    “因为无数个理由,你需要我下个法旨出来给你么?”
    “云中君的灵子。”
    月神看着她,对着她说。
    “云中君许你与共列坐,云中君许你扮他,云中君许你问为何。”
    “然尔须知,你没有资格问为何。”
    “你的位格不是你的,是云中君许给你的,但是我没许你。”
    说完,她还说出了她在人间被皇帝敕封的封号。
    “灵华君。”
    灵华君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她知道自己是云中君的月下影。
    但是云中君从来不会将这样的事情说得赤裸裸的,他似乎喜欢给冰冷残酷的东西盖上一层虚妄的暖意,讲一讲那人之间才通行的规则和道德。
    但是此时此刻,她终于见到了一个和云中君完全不一样的神仙,她不会和你讲这些人才讲的“虚伪”之物,人间的道德、规则、约束对于她来说如同无物。
    她低下头,突然之间有些不敢看对方。
    不仅仅是那耀眼的圆光,而是她骤然明白面前的神仙虽然拥有着人的身形和轮廓,但是身上没有半分人的味道。
    月神站在永夜的宫墙之上,风无休无止地吹动她的长发和衣摆,美得盖过天地间的一切,如同月上高空人间的种种便失去了颜色,只剩下一抹月白。
    但是越是这般,那非人之感就越发浓烈了。
    美得让人害怕。
    让人颤栗的美。
    “怎么?”
    “觉得,神仙和你想象之中的不一样。”
    “觉得,神仙不够仁慈。”
    “觉得我不像人。”
    那寒风中的神仙看着她,一眼看破了她的内心,翻开所有她藏匿在意念深处的秘密。
    让她感觉赤裸裸地,无处躲藏。
    灵华君张开嘴巴,想要说些什么,但是突然明白那所有的遮掩都毫无意义。
    冷意刺入骨中,她忍不住抓住衣服想要遮挡住寒冷,但是却好像浑身赤裸地站在夜风和那身影的面前,什么也遮挡不住。
    月神看着她,她不敢抬头,甚至都不敢乱想了。
    月神说。
    “不是神仙是好的,是云中君觉得神仙应该是好的,神仙才会变成好的,云中君觉得神仙应该像人,神仙也便变得像人了。”
    “不是云中君神通广大,是他让云中君这个名字变得神通广大。”
    “云中君的灵子。”
    “不要用你的想法去揣度我们,我们诠释神仙的概念,我们定义人间的善恶,我们划分天地幽冥。”
    “我们决定一切。”
    灵华君不再说话,月神也开始踏着高空远去。
    月神:“你要的能医治百病的人,两日后便到人间的华京。”
    直到此时此刻,灵华君终于想起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
    不过哪怕她一个字也没有说,对方也早已了解得清清楚楚,并且早已经安排好了。
    灵华君终于抬起头:“两日后,是谁要来?”
    月神说出了一个名字:“巫咸。”
    灵华君惊讶无比:“灵山十巫?”
    虽然是楚地的巫,但是对于从古时便流传下来的灵山十巫之名,她还是知道的。
    这哪里是什么人,就算曾经是人,一个活了不知道多少岁月的人,还真的能够称之为人么。
    月神没有理会她,而是接着说道。
    “控制好皇帝,控制下武朝,别让云中君失望。”
    说到这里,月神话语一转。
    “如果你做不好。”
    灵华君:“你会杀了我,也将我罚入九泉下的地狱?”
    风中传来声音:“杀了你?”
    “不,你做不好。”
    “我会将所有人一起打入地狱,让你们热热闹闹、欢欢喜喜地在幽冥之中团聚。”
    灵华君:“所有人?”
    月神:“所有人。”
    灵华君:“你杀了所有人,这人间大地上不就什么都没有了么,云中君难道也会喜欢这样一个一无所有的人间大地么?”
    月神:“那就于一无所有的人世间再造一批人,你以为汝等是什么不可复制与替代的稀世珍宝?”
    一瞬间,那月宫的寒风让灵华君感觉自己被冻住了,哪怕月宫到处都弥漫着清幽的光,却让她丝毫感觉不到暖意,犹如堕入彻底的永夜之中。
    而随着那高高在上的月神如同月光一般融入风中,她也从九天之上跌落人间。
    ——
    人间。
    皇城之中。
    “呼!”
    高耸的祭火不知道何时变得低矮暗弱了起来,法坛周围火烛组建成的“阵法结界”也随着灵华君的醒来,又被吹灭了一部分,还在燃着的已经所剩无几。
    四方边缘围绕的人一动不动还在站着,广场上的巫觋已经唱到了送神曲。
    灵华君已经从九天之上月宫归还,但是坐在法坛之上的她看着自己的手,可以看到纤长的手指在不断地发抖。
    不知道是冷的,还是因为恐惧。
    她是第一次正式和那月上之神见面,或许以后,再也没有勇气见到对方。
    她在对方面前极力鼓起勇气和维持镇定,似乎想要表示自己并不害怕,但是她还是害怕了,她更知道对方也已经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他的恐惧。
    没有人能够直面对这样的存在,面对那双将生命视若无物的双眸。
    “神仙!”
    她突然又想起了昔日牡丹龙池之畔,她和云中君对坐饮酒的时候,云中君问他的那个问题。
    “你觉得我是一个好神仙么?”
    当时,她说云中君是一个好神仙,不过云中君并没有回应,而是告诉他。
    “那便按照你心中所想的云中君,应当做的事情去做吧!”
    此时此刻,她终于明白了一些当初云中君问和说这句话的一些含义,或者说云中君为什么会问这样的话。
    那月神已经活过了不知道多少的岁月,她永生不死长居于九天明月之上,对于她这样的神仙来说,人间的好与坏、善与恶已然没有了半分意义。
    因为他们早已经变成了和凡人没有半分关联的存在,她不论从本身的存在还是所居住的地方,是凡人完全不能理解和永远无法抵达的地方。
    云中君或许也同样如此,他的一切都已经和凡人迥然不同。
    唯一不同的是,他还希望能够做一个好神仙,只是或许他也逐渐地不明白,如何去做一个融入凡人之中的好神仙了。
    灵华君:“不是我在扮云中君,云中君也在看着我,想要我成为他所盼望的那个还有着人间红尘之心的他。”
    恍惚之间,她终于明白了她不是单纯地在模仿云中君,她同时也在影响着云中君和这个人世间的牵连。
    她终于站了起来。
    而这个时候,下面的人立刻走了上来。
    “灵华君!”
    “灵华君您可终于回来了,老奴看着您一动不动这么久,可是吓坏了。”
    说话的是内侍省的太监马馥,上前一副恭恭敬敬的模样,之后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
    “灵华君,可有结果了么?”
    灵华君:“云中君云游天外而去,我未能在天宫仙阙之中得见。”
    马馥:“啊,这可怎么得了。”
    灵华君:“不过,天子的事已经有着落了。”
    马馥:“灵华君知道如何驱除天子身上的疫疾恶鬼了?”
    灵华君:“我又并非医师,去除不得。”
    马馥:“那是?”
    灵华君:“两日后,会有神人入京而来,为天子施法祈福禳灾。”
    马馥不知所措:“这,神人又是……”
    但是灵华君已经朝着宫内走去,又看了一眼天子的情况。
    华丽的床榻金帐之外,那密密麻麻的藤蔓还缠绕在其上。
    涌幽藤虽然不能治病,但是其有着彼岸花神经系统的同样的生命维持能力,目前算是吊住了天子的性命。
    至少看起来,短时间内不会出问题了。
    她进来之后,那妃嫔也立刻起身,想要问些什么。
    而这个时候马馥跟在后面,对着妃嫔点了点头。
    妃嫔立刻躬身:“多谢灵华君!”
    灵华君开口说道:“两日内除了喂食,不要乱动,两日后我会再来。”
    说完,其便上了法驾远去。
    而这个时候,天已经微亮了。
    ——
    而另一边。
    巫山神女峰后,医疗生命基地之中。
    山坡上,原本坐在上面迎着朝阳,准备晒太阳的巫咸刚刚准备好了角度。
    只是还没有来得及调整,便听到了声音从大山的四面八方传来。
    “巫咸!”
    “速去京城,巫江之畔有鸱吻在等候。”
    那声音听上去就像是整座大山在说话,顺着密密麻麻的古木和大地上的藤蔓传递而来,最后通过无饥妖藤化为的斗笠传入到他的脑海之中。
    那是巫山神女的声音,巫咸一听到对方颁布的法令之后立刻站起,朝着巫山神女峰外走去。
    “五日后归来,不得有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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