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6章 时机已至,天命早归
    如今的胡麻,在人间而言,只是睡了一觉而已。
    冥殿里的事情发生的再诡异,再绚丽,再有种惊天动地的感觉,也只不过是他的一场梦。
    梦本是私人化的事物,但是当他借由这场梦,接触到了一些神秘而诡异的东西,便一下子有了更为庞大的意义。
    而他在这一场梦里做出来的决定,便也顷刻之间,掀起了无法形容的惊天波浪,自最深邃而遥远的地方,拍向了人间,也冲击到了人间无数毫无防备的人。
    大哀山上,国师看着老算盘那六神无主的模样,沉默着,沉默着。
    身为世间术法第一人,他的手向来无比的稳,见事也无比的准,但却在这一刻,整个人都颤了起来,他无法形容自己看见的这一切,这让他无法理解,却又感觉震撼的决定。
    上京城时,胡家后人,成为了第一个让他总是感觉拿捏不住,有挫败感的人。
    但他还有些不甘,因为自己是输给了胡家人与转生者联手,布置了二十多年的计谋。
    胡家后人便是逼得自己离了上京,也只是占了便宜,赢在了自己的弱处。
    可是直到这一刻,他却无法不承认,自己确实看得短了。
    自己一直以来的骄傲,见识,本事,皆于此,变得那般渺小,且脆弱。
    良久,他起身,来到了胡麻的身前,看着他已如雕塑一般的肉身,忽然低低叹了口气:“我终于明白,为何我这条路走错了……”
    脑海里,仿佛也想到了曾经刚刚接触那些转生者时,仰望他们的感觉。
    当时对他们的钦佩,对彼世文明的向往,皆是真的。
    但后来被激起了傲气,总想着做些什么,压过那些人,或是赢得那些人的敬畏与尊重,也是真的。
    这并不矛盾,对于国师这种人来说,若是做出一些惊天动地的事情,压过那些人,或是凭了自己的见识与本事,获得那些人的尊重,对于他而言,是矛盾又统一的感受。
    但上京城之事,宣告着自己的完败。
    而如今在大哀山上,却又看见了真正可以获得那些人尊重,甚至钦佩的行为。
    竟是如此简单?
    原来有些事情,不一定需要全世界最聪明的人去做,最纯粹最朴实的人,也可以做到。
    耳边,老算盘伏在地上,呜呜大哭,用力的捶着地,哭的让人心烦。
    国师忽然叹道:“莫哭了……”
    “我怎么能不哭?”
    老算盘嗷嗷大叫,脸上却是全然没有了此前对这位世间术法第一人,大罗法教前代主祭的尊重,竟是直接指了他的鼻子大骂:
    “我为这世间一大哭,我为这镇祟胡家于此世间的绝响一大哭,我为这还没娶上媳妇便入了冥殿的胡家光棍一大哭,我为自己太过没用一大哭……”
    “为何最后的最后,代价都是胡家人付出来的?”
    “你们这些本事大的人,为何只知道押注下宝,为何没挑起那大梁来?”
    “……”
    “你哭的好,哭的妙!”
    国师被他指了鼻子骂,居然也笑了起来,忽然拍手大叫:“若真让胡家血脉,绝于冥殿,那这世道,确实该有此一哭,所以,你不如等他真的完全咽了气之后,再来哭吧……”
    老算盘“嗷”一声嗓子就拔到了尖上,但却又忽然明白了过来,猛得收住。
    用力一抹脸:“我可以不哭,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国师只是冷冷的转过身,伸手搭在了胡麻的肩膀上:冷声道:“去请王家人过来!”
    老算盘微微张大了嘴巴,想要问什么,却干脆的咽了回去,跳了起来就跑。
    而在这当口,不死王家的人,早就已经在不远处等着了,他们受到的冲击与震荡,完全不输于国师与老算盘。
    在此之前,王家人接触到的紫气,乃是世间最多的人,为了打造不死白玉京,他们几乎消耗掉了天地之间,接近一成的分量,但却在此时,见到了更大的。
    他们看见了滚滚紫气,被人夺回了人间。
    不是向了世间生民索取,而是自冥殿夺回,又还到了人间。
    王家说到底,也是郎中出身,他们会下意识的盘算,这得是多么庞大的阴德?
    不死王家,只会被一种现象所震慑,那便是活命无数,压过了自家本事。
    王家人可以将二十年前的死人救回人间,但若是有人可以活命亿万,这又怎么算?
    “国师,这是……”
    来到了此前,他们看着国师,一时欲言又止。
    “我请你们来救人。”
    国师看着胡麻已经气机全无的尸首,声音低低的道:“你们可以不救,那是你们王家人的选择。”
    “但我,已经服气了。我这辈子,若是注定一事无成,不被天地生民所认可,也就罢了,但我要对得起自己这一身的本事,我既学到了这些本事,便总要让它起到一些作用。”
    说着时,已伸手从旁边草丛里,折了一根木棍,以指作刀,削成了三枝筷子的模样,背对着王家的,缓缓的开口:
    “当初分黄泉八景,王家分到了奈何桥。”
    “只可惜为了给这天下续命二十年,奈何桥早就被我斩断,所以王家的底子,便生来比其他几家浅了一些,只能赌在白玉京上。”
    “你们一直想让我重新搭起奈何桥来,我没有答应,但是现在……”
    “……”
    他顿了一顿,轻声道:“我要重搭此桥,只是,不是给你王家,而是给他,给胡家。”
    王家人被唤了过来,便已猜到了国师心里的想法,但心情还是有些踟蹰。
    “我既看见他走出了两步,那便要帮他走出第三步。”
    而国师则已不去看王家人的表情,而是慢慢开了口:“所以,我想请你们王家,将那断掉的奈何桥权柄,让给我。”
    他说话很轻淡,也很从容有礼,但王家诸人从国师轻淡的话语里,听出了杀意,心间便皆是一凛,不敢再说什么,老老实实,割破了手掌,将鲜血滴在了地上。
    而国师,则是拿着那三根筷子,一筷插在了那鲜血之中,另外一枝筷子,则是搭在了胡麻的手掌之上,第三根筷子在其中一扭,搭在一处。
    看着,便如一座桥的模样。
    “胡家小子,你够果断,也够纯粹。”
    他看着胡麻的脸,慢慢的将两只筷子的另外一枝,轻轻的搭在了胡麻的身上,声音里带了骄傲与冷笑:“我不如你,但有些话我还是要说……”
    “事儿不是这么做的!”
    “光心狠还不够,你还是太年轻,做事总少了一些精妙的变化,今天,便由我来补上!”
    “……”
    说着话时,便已双手松开了手掌,对着那三根筷子,捏起法印,于身前变化,面上露出了一抹自嘲讽,口中则低低的念出了咒来:“阴阳之断,生死之桥。”
    “既然你已经做出了决定,那由你如今的境界去与冥殿赌命,是否太不公平了?”
    “我扶你一把,先成了非神之境,岂不是更好?”
    “……”
    看着国师如临大敌的模样,王家少爷王长生,声音都有点颤了:“爹,国师他这是想……”
    王家主事则是看着国师那一脸的肃穆,低低的叹了口气,抬头看向了这偌大大哀山,哪怕紫气皆已还回人间,但大哀山上,仍是紫气弥漫。
    仅是残留之气,便也已经是世间罕见,他仿佛也经历了无数的纠结,最后,却只是忽然摇了下头,沉声开口:“起炉,炼丹!”
    旁人皆有些惊疑,齐齐向他看了过来。
    便见王家主事面上仿佛露出了一抹苦笑,更多的却是决绝,有些类似于胡麻尸首面上的模样,笑道:“镇祟胡家,办成了这等惊天动地的大事,便不愧为十姓之首啊……”
    “人间杀劫已起,天地生变,世间术法,即将不存。”
    “二十年来,十姓都想着有朝一日,打破拦路虎,却没想到,连最后的本事都留不住,但既是留不住,那便也不要再心疼了吧……”
    “趁着如今山间紫气还够,便让我们王家人最大的本事,再于世间露一回脸……”“王家或许是输了,败了,甚至日后可能会被人当成笑谈。”
    “但只要咱们最后用这本事,救过一回人便也不枉了咱们郎中门道里的出身,不枉死了于此世间,留名一回!”
    “……”
    “白家姐姐,你们胡家的人,是真的心狠啊……”
    上京城中,胡家祖祠面前,守祠堂的老人,也已经点起了最后一柱香。
    他端端正正,插在了祠堂前面的香炉之中,抬头,轻轻的叹着,似有无尽唏嘘。
    祖祠之中,婆婆的声音,挟在风里,忽然轻轻叹了一声:“你说我嫁进他们胡家门里,亏不亏?”
    守祠堂的老人,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若论起来,当然是亏了的。
    整个胡家,都是亏了的。
    可他紧跟着,便听到了胡家婆婆的笑声:“不亏!”
    “我们家的老头子,我生的儿子,乃至我这没享过一天福的小孙子,都是好样的。”
    “满门都是英雄汉,连带着我这老婆子,也面上有光,怎么会亏?”
    “当初在山里,我等了十七年,终于看到我家小孙子清醒了过来,像其他人一样能说能笑,知道孝敬我了,我看着自己的心肝,却知道他脑子还糊涂着,无法跟他说太多的知心话儿。”
    “我当时便只担心,怕自己没有足够的时间可以教他,但如今看,老婆子我又有何怨?”
    “他是胡家的种,也是我的孙子,他不用教,也长成了如今这好模样,论肩能扛起这一方世道,论心能有人生死托付……”
    “婆婆我啊,光是看着他,心里就高兴,我竟会生出这般好的孙儿来……”
    “那么,既是这般好的孙儿,又怎么舍得让我这好孙儿受人欺负?”
    “……”
    说完了这些话时,那一柱香,忽然被滚滚阴风吹了过来,倾刻之间,便已烧到了底。
    而婆婆的声音,也忽然大了起来,几乎惊天动地,仿佛变成了实质的声音,伴随了滚滚香火,在上京城回荡:
    “不管是明的,还是暗的,我胡家人都做了几天的皇帝!”
    “既是做了这几天,那我便也下一道旨,我要这天地塘神,都来庇护我的孙儿……”
    “……”
    一股子阴风,刹那间,从祖祠之中,滚滚流向了天下,飞向了四面八方,所有的坛。
    天地之间,正手持青香,走向上京的不食牛大师兄,于此时,也停下了脚步。
    他听着风里的声音,缓慢的站住,低声开口:“镇祟胡主,不食牛教主为生民断后,我等不食牛弟子,便为教主点香……”
    说着话时,便已将手里的青香,高高举了起来,举过头顶:“奉教主!”
    在他身后,一众不食牛弟子,也纷纷停下了脚步,同时举起了香来,每一柱香上面,都飘出了一缕青烟,于此天地之间,勾连成了一片,如同一张大网。
    而在这场大网之中,无数的不食牛弟子,背靠世间各地的村镇百姓,所有的声音也于此时,汇于一处:“奉教主!”
    不食牛弟子,本是为神请香,如今却暂时停下了脚步,为自家教主奉香,于此一霎,便等于奉与香火!
    “唉……”
    滚滚香火,飘散向了四方,又因着一念,汇聚于一处,盘旋着上升。
    天地之间,有无尽塘神。
    都夷王朝,曾经试图封天下众神,以殿神之名,取代塘神,但这本身便是不合理的。
    皇帝本就不该统御塘神。
    塘神为世间生民心气所化,王朝皇帝,则是世间权力与意志集中诞生出来的产物,二者相辅相成,但又永远无法达成完美一致的统一。
    相悖时,天下大乱,地覆天翻。
    相顺时,民心如龙,睥睨世间。
    但二者无法达成统一,却又都是在瞬息万变的,便如两条扭曲变化的曲线,总有一刻,会达成了微妙的统一。
    便如此时!
    理论上,随着世间换了新天,便连塘神这些意志,也会消失,但毕竟,如今塘神的意志,还是存在的。
    上京祖祠,婆婆的话语,递到了人间各处,便也让山君以及各处的塘神及新神、从神听见,塘神不会只庇佑一人,只会由功德引动,但于此时,他们感受到了世间功德。
    于是,老阴山里,山君最后一次,显化出了身影,以个人的模样出现。
    他仍然还是坐在了树桩之上,目光落点,仿佛便是如今冥殿里面的胡麻,轻轻叹息:
    “应该的……”
    “我早就知道,他会是一个好孩子……”
    “哪怕当初在林子里第一次见他时,显得有些贼头贼脑的模样,但也是个好孩子……”
    “也难怪此前与他说话却总有种要被他教了做事的感觉,既有此念在心,那这世间,又何需我等虚无之意,前来庇佑?”
    “……”
    林子之中,柳儿娘的本体,都不由轻颤着舒展了开来,正是柳树抽新芽的季节,但这一株柳树,却忽然莫名的断了几根柳枝,并且随着卷过了山间的香火,不知飘向了哪里……
    ……主动给了!
    ……毕竟不主动给,他们自己也会过来掰!
    ……
    ……
    “拼尽全力,再助他一次?”
    红葡萄酒小姐听见了铁观音的话时,心脏只觉猛得跳动了一下。
    似乎略略窥见了希望,但却又不免一颗心提了起来,紧张的问着:“如何做。”
    “只等时机到来!”
    铁观音的声音,变得沉重了起来,上京城各处坐落着的十二鬼坛,也在祖祠之中,婆婆的声音飘向了天下之时,忽然生出了震动。
    一点一点,开始悬浮到了半空之中,仅仅只是离地一尺左右但那巨大的力量,已经在上京城内,来回回荡,发出了如同滚雷般的动静,上可接天地,下可镇阴府。
    “个人本事,再如何大,也大不过这天下,大不过这世间生民……”
    “但总有那么一个瞬间,可以让这世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
    “在这一刻,别说是冥殿,太岁又能如何?”
    “……”
    到了这一霎,她便已经不再仅仅只是与红葡萄酒小姐对话,而是声音传向了四面八方,传递进了如今还在这人间的转生者心里:
    “而到了这一刻,便也是我们希望到来的时候了。”
    “诸位,你们看姐姐多体贴?”
    “知道你们不是人人都找到了好路子走,所以便准备好了这样一个机会……”
    “二十四年前,老君眉将自己的记忆,当作礼物,送给了这人间的一个婴儿,二十四年之后,这个婴儿,用他的决绝与善意,也将一份珍贵的礼物,还给了我们转生之人……”
    “那份礼物,叫作……希望!”
    “……”
    她笑了起来,声音在各个本命灵庙之间来回滚荡:“大家伙,时机已至,天命早归,我们,该准备最后的谢幕了!”
    “只希望我们再睁开眼时,看到的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好天!”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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