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灵寂淡漠地?将人推开。
    事实上他洁癖很?严重?, 不喜欢与人有肢体上的接触,对?王姮姬是,对?外人也?是, 尤其是肌肤上的接触越少越好, 这些日才刚刚适应了?王姮姬。
    蓦然被这一个风尘女子扑上来……他再口不择食也?接受不了?吧?
    况且,他来这又不是干那?个的。
    许昭容被推开的瞬间,自?尊心?碎了?满地?, 仿佛被褪了?衣裳明?晃晃羞辱。
    她茫然地?抬起头,梨花一枝春带雨, 以为自?己认错人了?, “我……”
    郎灵寂请她稍安勿躁, 自?己掀袍坐下,也?让她坐,自?报家门,说明?了?此?番是受许太妃之托。
    “许姑娘。”他开门见山说, “或许该叫你一声表妹。”
    “今日前来问你两种选择。”
    “第一。青阳郡县令,年五十一, 家中妻妾四人, 富足优渥,可享锦衣玉食。”
    “你嫁过去为第五妾室,高枕无忧,有我罩着你, 县令不敢为难。”
    许昭容被隔绝在三尺之外, 委屈地?摇头, 雪堂表兄……是失忆了?吗?把她当陌生人, 还说出这样残忍的话。那?公事公办的口气?跟谈朝政一样,没有半点人情味。
    “不, 县令为人凉薄好色,我绝不委身给县令为妾。”
    郎灵寂遂道,“第二。为你赎身,还给你良家契,户籍暂时记在我母亲头上,以后你跟着她。两种选择,许表妹可自?便。”
    实话说,这两个选择都不是许昭容想要的,与她的想象大相径庭。
    琅琊王家的雪堂哥哥,在她很?小的时候遥遥望过他一眼,青梅竹马的情谊,一眼就使?她这辈子也?忘不掉。
    多年来她沦落肮脏之地?,一直洁身自?好,出淤泥而不染,心?心?念念的情郎就是他。
    可是,他好像变了?。
    许昭容眸横春水,长?而清秀的睫毛上挂满了?泪珠,道:“雪堂哥,我以为你今日来是救我脱离苦海的。”
    郎灵寂轻声道,“表妹,这不就是在救你脱离苦海吗?”
    她花颜失色,泪珠乱颤,诚心?地?说:“你知道我谁都不嫁,只嫁你。”
    “嫁我?”郎灵寂凝了?神色,透着几分凉薄,失笑,“……我定婚了?啊。”
    许昭容猛怔,“谁?”
    郎灵寂岿然,并不准备回答。
    这个问题有些逾矩了?。
    许昭容更?加伤心?,挂着哀思的面颊,连呼吸都忘记,啜泣声比刚才更?大。
    郎灵寂静静等着姑娘哭,百无聊赖之际望着窗外几个村落升起的袅袅青烟,远山苍白的鸟道,以及独钓寒雪的老人。
    他惯来嫌弃亲戚,找上门来拒绝不得?,办事又弄得?十分麻烦。
    所以他明?知那?位命运多舛的表妹沦落在建康城的秦楼楚馆中,数年也?懒得?寻找,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百善孝为先,如今继母有命不得?不遵从。两条光明?大道已为她选好,她不满意直说就是了?,为何要哭。
    他自?己娶她……这未免荒谬,完成母命而已,他不至于付出那?么大代价。
    许昭容多年来的信仰在一瞬间崩塌,心?心?念念的表兄早已有了?未婚妻,即将与别人厮守相伴,之前她的苦熬与等待化为灰烬,接受不了?残酷的事实。
    郎灵寂命人给她递了?手帕,在能力范围内尽量保持礼貌。但他也?不是什么有耐心?的人,撂下一句,“如果表妹没想好,便容许你多考虑几日,想清楚了?再说。”
    许昭容立即摇头,她不要留在这销金窟中,受那?些脑满肠肥官老爷们的羞辱,受狠毒鸨母的虐待。
    “我选第二条,”她说,泪失禁,“求雪堂哥把我赎出去吧,去找姑母也?好。”
    郎灵寂道:“可以。但你姑母还在来建康的路上,逢遇大雨路阻塞,大抵还要一个多月才到?,表妹需得?等等。”
    许昭容有些听不懂这话,什么叫等姑母,难道……他不准备先带她走吗?
    他不准备。
    人已翩然而去了?。
    许昭容擦干泪追了?出去,见之前欺辱她的那?县令还畏畏缩缩地?跪在原处,郎灵寂从县令身边若无其事地?过去,置若罔闻,竟半句训诫的话都没有。
    那?县令长?舒了?口气?,扶了?扶歪斜的官帽,竟腆着大肚子平安无事。
    许昭容再一次被伤得?体无完肤。
    她本以为,那?县令欺负了?她,如此?夺妻之恨,他得?要那?狗头县令的命。
    原来他这么仁慈。
    半年来闹得沸沸扬扬的科举制变法最终以失败告终,涉事官员悉数被斩首贬谪,以琅琊王氏为首的士族重?新控制的朝政,掌最重要的朝政大权和人才铨选。
    王戢和郎灵寂二人一武一文,一外一内,成为掌握江山的实权人物。
    具体来说,就是王戢掌军事,郎灵寂管行政,王戢开拓疆土于外,郎灵寂运筹帷幄之中,相互协作相互配合。
    这种天衣无缝的运作模式并非首创,早在王老太尉在世时,王家便凭此?能文能武,获得?了?第一士族的宝座,连与之偶俪的陈郡谢氏都远远不敌。
    现在,俨然回归了。
    这场帝党和相党的争斗,相党大获全胜。
    郎灵寂升官为执政大臣,有他在朝堂实行黄老之术,九品官人法像坚固的锁一样,毫无异议地?被实行下去。
    另外,他本人长袖善舞深沉如渊,懂得?权衡各方士族的利益,和光同尘好处均沾,世家们对?他的执政风格颇为依赖。
    琅琊王氏,一时实现了?无与伦比的中兴,光芒万丈,荣耀至极。
    与之相对?的,皇帝司马淮被彻底地?架空,枯居太极殿,指望全无。
    他和远在王宅深处的王姮姬一样,极度绝望之下企图用白绫勒脖的方式结束这一切,但最终又清醒了?。
    他不可以这么懦弱。
    他体内流着先祖司马懿的血,善于长?期的隐忍与蛰伏,忍到?极点,会找准对?手的薄弱处给与致命一击,为白白逝去的文砚之、陈辅等人报仇。
    司马淮眼中猩红充满了?血丝。
    ……
    王姮姬已正式成为家主,接手了?家族大部分事务。
    她在王宅正中的会客堂连续三日见客,出门向外解释,自?己一切都好。
    外人当然也?不是真关心?她,看得?见她表面安然无恙,看不见她暗地?里?被绳索捆住手脚,左支右绌。
    议事之堂,素来只有男人在的场面,王姮姬居于首位。
    她因之前服用了?情蛊,脸颊起了?浮肿,面上得?覆戴一层纱,遮掉面容。
    老辈的族人却以为她端着架子,以女子之身当家主、进祠堂,不仅不懂感恩戴德,还戴着面纱装模作样起来了?。
    但族人愤恨归愤恨,谁也?不敢说出来,当众谤议家主按族规可斩。
    要拉王姮姬下马不是件简单的事,她身后的影子又深又黑,武有王戢,文有郎灵寂,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一个明?火执仗,一个城府如渊。
    ……若非如此?,即便有遗训,她一个女子如何做得?了?偌大琅琊王氏的家主?
    王氏祖上那?把代表权利和荣耀的宝刀,真真正正传到?了?王姮姬手中。
    傍晚,王姮姬正埋头案牍,闻背后轻轻的脚步声,想也?不用是那?人来了?。
    随之来的还有四五个下人,端着托盘,放下了?金灿灿红滟滟的东西。
    王姮姬提笔濡墨,沙沙在纸上继续写了?会儿。那?人也?不催促,守着簟纹灯影,在她身后的长?椅上静悄悄等她。
    窗外是凉飕飕的秋风,无形的拉锯战,纸张与纸张的摩擦声分外放大。
    脊梁骨也?凉飕飕的,如芒刺扎,无形的目光宛若沉甸甸的铅块。
    本属于一个人的空间蓦然被另一个人占据,相互排斥,极为膈应。
    这样她在写他在看的情景,前世其实从来没发?生过,前世他甚至没有正眼瞥过她,永远都是她巴巴凑过去。
    王姮姬终于忍不住,问:“有事吗?”
    郎灵寂漫然将手中的一卷书阖上,道:“凤冠嫁衣到?了?,你瞧瞧。”
    王姮姬暗诽这点破事也?值得?跑一趟,实属闲得?无聊撑的,视线并未离开案牍,淡淡道:“爹爹和五哥刚过世,我不适合穿太红的。”
    他道,“嫁衣不红,如何叫嫁衣。”
    王姮姬坚持道:“即便外面套红,里?面我也?需得?穿缟素,以尽哀思之意。”
    郎灵寂微微阖目,“随便你。”
    他却还不走,没其他动作,继续单纯在这里?耗着。
    王姮姬本欲跟他耗下去,奈何他那?抹冷白色在余光中若隐若现,时刻彰显着强烈的存在感,她无法只得?起身。
    凤冠霞帔十分精美。
    凤冠由一整只振翅欲飞的金凤攒丝打造而成,流黄泽与黄白游二色间杂,点缀以玛瑙红珠,流苏遮面,极尽美丽。
    喜服呈大红色,轻如松花落金粉,星月光华,流动的红浆液,边边角角点缀一穗灯花,既吉祥又华贵。
    另外,还有婚鞋、婚帕、玉佩、许多零零碎碎的物件,无不尽工匠巧思。
    她将四角镶着花穗的红盖头拎起来,瞧了?瞧。
    “可喜欢?”他问。
    王姮姬谈不上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死物罢了?,华贵也?好简陋也?罢,只穿那?么一天都无所谓。嫁给他,她能勉强出席婚礼已经很?不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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