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卖地之事, 许太妃彻底看?清了郎灵寂。
    她这个继子本质上软弱任欺,趋炎附势,娶妇忘母, 他畏惧琅琊王氏的滔天?权贵, 宁愿当赘婿,事事向?着王氏说话,已经被建康的大染缸染黑了。
    王谢门高非偶, 坊间早有流传,许太妃真是好生后悔与琅琊王氏结亲。
    印象中, 郎灵寂有两次拒绝她这母亲。一次是王姮姬罚昭容下跪, 他袖手旁观, 理由说“这是契约”;另一次是王姮姬为?富不仁拒绝卖地,他助纣为?虐,甚至反过来断送了许家,理由仍“这是契约”。
    契约契约, 他只认契约。
    许大人发够了脾气,心里仍堵得慌, 坐下来道:“你收拾完残局便回琅琊郡去?吧, 建康城已没许氏一席之地了。”
    许太妃泪水涔涔,“我白白养育了他这么多年,事事为?他谋划打算,他合该奉养于我!凭什么要离开建康。”
    许大人怒气又起, “你不走, 你觉得郎灵寂会牺牲掉王姮姬吗?那女子他经营了那么久, 现在就?是手中一颗王牌棋子, 内可控制琅琊王氏,外可借她的名义举兵向?阙, 好不容易将钝刀凭心意打磨出了锋芒,怎可能随便放手?无知?妇人,不懂朝政!”
    许太妃一噎,无言以对,她确实半分不懂朝政的勾心斗角。
    “他就?是被王家女子勾走了魂儿,若纳了昭容为?妾,清醒清醒,定然……”
    许大人打断道:“你不说这还好,一说老夫更?羞得五体投地!你竟然糊涂到自毁名节,弄个瘦马在正经人家的庭院中招摇,老夫见了都想将你们轰出去?!”
    许太妃委屈,“什么瘦马不瘦马的,兄长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昭容是咱们的侄女,小时候被拐子拐了才沦落风尘,甚是可怜,她父母临死前?将她托付给我,我得对她负责才行。”
    许大人不为?所动,严肃道:“我警告你,若回转许氏,绝不能带着那瘦马玷污门户!否则我许家与你断绝关系。”
    许太妃暗自伤心,见兄长态度强硬,只得暂时略过此节不谈,
    “那郎灵寂与王姮姬和离,有希望吗?”
    若郎灵寂与王姮姬和离了,诸事肯定会好起来的。
    “有个屁希望。”许大人道,“那女子看?似荣华富贵,实则今生被拴死了。你不用记恨她,替她默哀吧。”
    殊不知?荣华富贵是万重枷锁。
    王姮姬,皇帝……这些?高高在上的人不过是森森白骨,行尸走肉,散发着骸朽的味道,四肢穿着无形的傀儡线,受人支使。
    他们看?似活着,实则早就?死了。无形的手将喉舌扼住,命门被锁,即便萌生了离开的念头,哪里离开得了。
    许太妃永远不懂荣华富贵如何是束缚了,如果是她,她愿意要这束缚。
    混迹官场多年的许大人叹息了声,权力漩涡如危险的游戏,一不小心就?会丢掉性命,满盘皆输,莫如退一步海阔天?空。
    “建康花花世界迷人眼,何苦留恋!”
    为?了许氏的前?程,许太妃这个婆母最?终向?王姮姬低头,登门道歉。
    许大人亦随行在侧,携带礼物,好言好语地给琅琊王氏新任女家主赔礼。
    世人崇尚孝道,《孔雀东南飞》戏里的焦仲卿和刘兰芝被婆母逼得双双殉情,似许太妃这般低声下气求儿媳原谅的,实为?太阳底下惊天?动地的头一遭。
    无论多么倒反天?罡的事,放到琅琊王氏都是合理的。王家足够强大,有一套自我运行的法则,旁人必须遵守。
    王姮姬容不下许家姨侄俩,准备叫人在建康城外的远郊踅摸着房子,远远地打发走,眼不见心不烦。凭许家的门户想在乌衣巷购置房屋,实属痴心妄想。
    至此,卖地之事告一段落。
    远在江州军营中王戢听闻了此事,写信关怀九妹,一并向?郎灵寂道谢。
    王戢在信中说,九妹和雪堂是要做一辈子夫妻的,关系不能老紧绷着。这次郎灵寂撇弃继母,倒戈向?王家,九妹于情于理都该表示感?激,否则伤了人家的心,日后的事情就?不好办了。
    王戢比较直接,带有说教意味。
    事实上王戢做事不会弯弯绕,心里有什么,就?直接对九妹说什么。
    若在无忧无虑的闺中,王姮姬定然会恼羞成怒地撕掉王戢的信,嗔他胳膊肘往外拐,净说些?大道理。
    然她在短短半年内先经历了丧父之痛,送走至爱,又登临家主之位,内心饱经风霜逐渐变得成熟。对于王戢训诫化的来信,也能理智分析利弊了。
    冯嬷嬷道:“二公子说得是,姑爷虽平日寡情些?,内心到底向?着小姐的。婆媳之间的矛盾自古有之,儿子多半向?着母亲,而姑爷收拾起许家来却干净利落,半分没手软,全全为?咱琅琊王氏考虑。”
    桃枝道:“多亏了姑爷给您上的药,小姐您脸上的浮肿全好了。”
    桃干也道:“奴婢那日去?送茶点,无意中听见那黑心肠的许媪夸赞那瘦马美貌,劝姑爷纳妾,姑爷非但不为?所动,反而要将那瘦马嫁出去?,真是出气!”
    王姮姬支颐扫着信笺的内容,无半点兴致,这是一项公事,按理得做。
    前?世她送过他许多东西,什么香囊玉佩无不蕴含巧思,今生却丧失了心气。
    冯嬷嬷认为?:“礼轻情意重,无论贵贱,只要是小姐进亲自动手做的,便承载着心意,暖姑爷的心。”
    可惜她们小姐喝了情蛊,身子坏了,今生都不会再有孩子了。
    剪刀、彩纸、棉线球、长燃灯芯都摆在了桌上,桃枝桃干等?人辅助,王姮姬制作一个象征吉祥福气的灯笼。
    如今大雪漫天?,夜路不好走,灯笼正好映亮雪夜漆黑之路,带来光明。
    虽然这是最?寻常不过的东西,却最?实用,随手携带的物件更?能增进感?情。
    “姑爷上下朝天?还黑,正好拿着。”
    主仆几人忙里忙外地做着灯笼,通体透明的玉石玛瑙将被贴在灯笼外,给这一件油纸糊的物件增添贵气。
    王姮姬一开始兴致颓颓不情不愿,后被冯嬷嬷带得渐入佳境,忘记了做灯笼的目的,纯纯和桃枝桃干几个沉浸在动手做精细物件的单纯快乐中。
    桃枝她们几个年轻小姑娘嘻嘻哈哈,王姮姬唇间也不由得荡漾着几分笑?,来回调整灯笼的骨架,试探灯笼的防火性。
    “小姐再写几句祈福的话吧。”
    冯嬷嬷提议,毕竟这是谢礼,嘴甜点没什么的,姑爷见了肯定动容。
    夫妻俩感?情一好,小姐不用受罪,家族也兴旺,日子便红火起来了。
    王姮姬书?法极好。
    她作为?名门培养出来的贵女,骑射,书?法,琴技,都是一等?一的。
    正是王氏善书?法,谢氏善诗词。
    她得到过先祖王廙、王羲之等?人遗作真迹的熏陶,字既有形又有骨。
    她写了个“宜室宜家”四字。
    ——原封不动从当初婚契词里抄的,字虽写得好,很难说不透着敷衍。
    冯嬷嬷皱眉,待要催她多写两句漂亮话,王姮姬却扔了笔不肯了。
    她做灯笼的兴致渐渐熄灭,郁郁寡欢,意识到灯笼即将送给谁。
    墨迹敷衍地挂在灯笼上,只好这样。
    缺了两句小姐的祝福词,灯笼整体还算美轮美奂的,像一颗硕大的星星从遥远的银河降落在地面。
    礼物送到了书?房。
    书?房依旧灯火煴煴着。
    郎灵寂伏案正对着满桌公文,收到这只灯笼时,微微有些?惊讶。
    冯嬷嬷殷勤:“小姐感?激您的恩德,特意为?您做的礼物,弄了一整天?呢。”
    郎灵寂摊开挂在上面的纸条,隽秀的几个隶字跃然,写着宜室宜家。
    “谢谢。”
    冯嬷嬷道:“小姐知?道您心里向?着她,怕您上下朝黑着,小小的灯笼,给您照点亮,却笨口?拙舌地不会写祝福的话。”
    郎灵寂颔首,“有心。”
    冯嬷嬷观察了几眼姑爷的神色,心满意足地退下了,临走又喋喋不休地转达了几句小姐的关怀之语。
    书?房内,郎灵寂摇曳着那灯笼的流速,带着冷静而细腻的情感?,留恋半晌,随即冰凉地丢进炭火盆里烧了。
    真无聊。
    她有病吧,做这种废物玩意。
    灯笼,他还缺灯笼么。
    炭火很快将纸灯笼吞噬殆尽,留下焦糊的边缘,残损地在火影中挣扎。
    郎灵寂瞥见桌案几枚下午许昭容绣来的香囊,顺便丢里烧了。
    物件就?是物件,无论谁做,对于他来说都是没意义的,别?无两样。
    他始终对事不对人,襄助的是琅琊王氏,是主母的身份,却不是王姮姬这个人。
    合作关系而已,别?太上头,别?因为?这点互助就?滋生感?情了。
    他黑色的眸中倒影着孤寂的火光,跳跃狰动,只似深深的渊。
    ……
    暖棚里,几颗甘棠小树发了芽。
    时处隆冬,寒冬如冥地,松雪飘寒。山抹微云,天?连衰草,梅雪都清绝。
    许太妃本来病着,被地皮的这件事打击得不轻,缩在屋子里躺着,奄奄吊着气,再也没法出来碍眼了。
    这件事就?这样被解决了,没费什么力气,悄无声息的,仿佛本该这样。
    王姮姬乘马车往当年获得吕虔之佩刀的宅邸看?了看?,那里只是一片普通的宅邸,寂静寥落,阴森森的毫无生气。
    先祖得赠予佩刀时,曾预言这把刀只有三?公才能佩戴,否则反累其害。如今的王氏已远远不是琅琊郡孝友村的小宅院的,门第之高,天?下人望尘莫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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