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灵寂近来呆在府中的时间很多, 常常是从早到晚一天都不?去当值,在书房画画丹青,写?写?书法, 幽然独处。
    或许因为被贬谪的缘故, 他游离于核心权力?之外,身上几个挂职的虚衔可有可无,闲暇的时间多了起?来。
    昔日第一权臣, 销声匿迹。
    王姮姬知他心情定然烦闷抑郁,为免沾麻烦, 几日来不?去主动招惹他。
    冯嬷嬷怕他们夫妻闹得太僵, 姑爷以莫须有的罪过无缘无故被贬官, 小姐作?为妻子?,姑爷最亲最近的人,怎么说也得去安慰一二?,完全冷漠有点说不?过去。
    毕竟夫妻同林鸟, 姑爷的仕途与王氏的前途是息息相关?的。
    王姮姬却有自己?的一番思量。
    她始终相信郎灵寂那套“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之言是逢场作?戏的。郎灵寂不?是束手待毙之人, 他若真的肯认命, 当初就不?会使阴招活活拆散她和文砚之了。
    他与爹爹有约在先,娶了她,定然护佑琅琊王氏族祚永流,兴盛不?衰。
    他那么有契约精神?, 把契约精神?看得比自己?命还重?, 必定不?会置王家于危险境地。
    他人品差, 胜在绝对守信。
    皇帝的手段虽然高明, 并到不?了使郎灵寂那种人束手无策的程度。
    郎灵寂迄今为止根本什么手段都没施展,什么反抗都没有。
    这场景似曾相识, 她最初将他甩掉转身与文砚之定婚时,他面对王氏的种种抛弃和羞辱,第一时间选择的也不?是反抗,而是妥协。
    当年他先后找到了她,爹爹、二?哥、文砚之分别以和平的方式商量,愿意允许她和文砚之幸福生活三年,养她和文砚之的孩子?,尽了底线之内的所有妥协。
    直到最终出路被堵死,他才彻底撕破了脸,用排山倒海的架势摧毁一切。
    过往的经历让王姮姬看清郎灵寂是一个长?于蛰伏且养气功夫极好的人,思路清晰,只要不?是他主动破坏的局面,他乐于维持表面平衡,使事态保持一定秩序。
    先礼后兵,惯来是他的把戏。
    但他一旦动手,就绝无留情的余地。
    天塌下来有郎灵寂顶着,他自有一番图谋,保护好琅琊王氏。她一个病歪歪的深闺女子?,只管安享太平。
    数日来,王姮姬一直有意躲避。
    有几次明明与郎灵寂狭路相逢,她装作?没看见故意更改路线。晚间总是早早熄烛,盖紧被子?,等他回来时她早已入睡。
    这样躲了数日,直到第五日头上,下人过来“请”王姮姬到书房去。
    一队人恭敬托着茶点和淡酒,一队人凶煞持着绳子?和麻袋。
    管家谄媚地道:“奉姑爷之命,请小姐到书房去,这两样您任选其一。”
    意味明显得不?能再明显。
    过去,或者强制过去。
    王姮姬脸色难看得滴水,指甲深深嵌入掌纹中,险些咬破了嘴唇。
    素来知道他的铁腕,想达到的目的没有达不?成的,软的不?行就硬的。
    犹豫了半晌,她最终选择了茶点和淡酒,手脚迟钝地往书房挪去。
    书房,郎灵寂正立于书案前写?着什么,鸦色垂垂如漆的玄裳,神?色凝冷,仍是那副骨重?神?寒天庙器的权臣模样。
    闻她,“来了。”
    王姮姬锁着眉头,心想他果然深藏锐气,对司马淮的退让和颓废都是装模作?样的,这般强势地“请”自己?过来。
    “我能不?来么?”
    他道:“能啊,没人逼你。”
    王姮姬愈加齿然,谁刚才派人用绳子?和麻袋威胁她,那般的强人所难,这会儿装得光风霁月。
    “你好意思说这话。”
    郎灵寂置若罔闻,淡淡承认:“我不?找你,你便打算天荒地老不?相见。”
    王姮姬道:“我又?不?知你找我,冒然打搅了你的清净,你岂非又?要怪我?”
    “那是我的错了?”
    他清俊斯文微微一笑,却冰冷瘆人,“以后会派人多请你一点。”
    王姮姬本能地恶寒,他请人的手段向?来我行我素,不?会比今日更礼貌。
    但瞧他还有闲情逸致跟她较劲儿,想来朝政上的事没那么糟。
    “不?必了。”她烦撇过头去。
    被威胁的滋味并不?好受。
    郎灵寂依旧静默写?着字,精神?全部倾注于桌案纸张之上。他找她来似乎没想额外做什么,仅仅让她在旁作?陪而已。
    王姮姬近前一看,是封草拟的诏令,关?于土地和赋税的。旁边另摆着几封内容相似的篇目,他已经誊写?第十遍了。
    “为何一遍遍地写?”
    他静静道:“尚书台打回来的,一直过不?了。”
    王姮姬定睛细看,果然篇目之间仅有细微语句修改,每篇都被人故意画上了黑线,或批判用词,或揪着一些无关紧要的条例不放,吹毛求疵。
    郎灵寂被尚书台的人针对了,更确切地说,被整治了。
    中书省是草拟诏书的门户,诏书无大错一般不?会被打回来。如今因为小错一直被批重?写?,显然是尚书台刻意制裁。
    “你如何能忍这种事?”
    曾经叱咤风云、权势滔天的琅琊王。
    郎灵寂轻描淡写?:“因为被贬了。”
    王姮姬当然知道他被贬了,本以为深深忌讳,没想到他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说出来,好像被贬的是别人一样。
    作?为曾经的中书省首席大员,一夕之间虎落平阳被犬欺,他平静得可怕,仿佛封闭了五感,全无常人的羞愤和郁闷。
    “你……”
    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你跟尚书台好好说说情,过了这篇稿文吧。”
    郎灵寂清削的骨节冷白一色,改抄了太多遍宣纸用尽,研出的砚汁也快见底了,字迹依旧法度森严,“你太天真了,官场是过家家想说情便说情的?”
    得意时高朋满座,失意时门可罗雀,是官场常态,更是人生常态。
    王姮姬抿抿唇,他这样被贬谪,令人有些担心琅琊王氏,“从前你只管居中策应,从不?用做这些无用功。”
    他只言片语而绵深意味,“……从前我是中书监啊。”
    她唔了声,隐隐理解他为何执迷于权力?了,如今这世道弱肉强食,弱者就是要被欺辱,打碎牙往肚子?里?咽。
    恰如今日,尚书台一遍遍鸡蛋里?挑骨头打回他的牍文,他却半点脾气没有,逆来顺受一遍遍修改。
    中书令与中书监,仅仅一字之差。
    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正是如此。
    从前为中书监时,尚书局的那些人与郎灵寂平起?平坐,分庭抗礼,自不?敢冒犯于他。如今眼见他落魄了,那些人得了皇帝暗中授意,便往死里?作?践他。
    王姮姬倒真有些可怜郎灵寂了,毕竟他死了,琅琊王氏就失去了强有力?的庇护,他被贬变相等同于琅琊王氏被贬。
    “陛下是明晃晃挤兑,吩咐尚书台的人架空你,试探琅琊王氏的底线。”
    她斩钉截铁地问?,“郎灵寂,以你的智识明明有能力?解决这件事的对不?对?你为什么要等,究竟在等待什么?”
    别告诉她,他真想当一个忠臣。
    郎灵寂手中竹管霜毫笔一顿,微偏了脸,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却藏着某些晦暗入微的情感,“……姮姮,这是你第一次担心我。”
    王姮姬不?耐烦拂了拂手,“不?是担心你,是担心我们琅琊王氏。你答应过爹爹临终前的嘱托,要将我王家托举上门阀之巅的,希望你好好铭记莫要毁约。”
    郎灵寂闻此犹如被浇上一瓢寒水,柔情悉数褪去,目中的光也黯淡了。
    “你便这么依赖我?”
    王姮姬一噎,这话问?得怪怪的。
    他冷冷道:“陛下贬官,我手中无权无势,为人臣子?能有什么办法。”
    王姮姬恐怕家族出事,据理力?争:“那你就束手待毙任人欺凌?你以前的本事都到哪儿去了?王家当初若非看重?你的能力?,才不?会与你合作?。”
    他几许意懒,不?温不?火,“你且放心,夫妻本是同林鸟的道理我懂,若真有被抄家流放的那一日,我会放王小姐和离,不?会影响您家族荣华富贵的。”
    王姮姬倏然听到和离二?字心跳漏了一拍,瞳孔涣散,她本想激郎灵寂几句以摆脱现在的困境,谁料他竟松口和离。
    和离,早成了她遥不?可及的幻梦。
    他倒了,她就真能和离吗?
    郎灵寂作? 壁上观片刻,见她听和离二?字仍心魂摇荡,有犹豫动摇之态,冷笑一声接着一声。
    她果然还是想和离,方才还想他为她家族效命,这会儿便想和离。
    他冰凉地掐起?她的下颌,一字一顿,
    “王姮姬,你我果然只适合谈利益。”
    王姮姬被迫仰息,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内心被周遭那看不?见的噬人漩涡搅得七上八下,略略后悔方才出言激他。
    他说会放她和离的话显然是假的,又?是一句试探。情蛊深锁,他死都会拉上她作?垫背的,如何会放她和离。
    “不?谈利益,还能谈什么?”
    她脑子?一片空白下意识说出这句,如堕五里?雾中,舌头有些打结。
    他们本来是由政治联姻凑在一起?的,她看重?他庇护琅琊王氏的好处才委身于他,利益是基础,没有利益无从谈起?。
    不?谈利益,难道谈……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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