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城没有阳光, 它呈漏斗状深埋于地下。
    赛缪尔居住的寝宫,也就是九叠泉的位置,自然位于蜂巢最深处。
    再往上走, 则依次是神殿、育儿室、雄蜂及雌蜂的居所, 以及巨大的花粉室。
    地下城非常大,最贴近地表的第一层几乎遍布了小半个柯林斯星球。
    当然,它并不是完全贯通的,它以主城区为核心向四周散射, 分为数百个聚集点,这些聚集点由无数个“格子屋”构建而成,是大多数工蜂的居所。
    为了采集花粉, 他们会频繁地进出地下城, 也因此地下城的出口众多, 这些出口通常比较粗糙, 且位置隐蔽。
    只有临近主城区时, 道路才被修建得非常完善。
    这一次, 赛缪尔没有走专供雄虫们出行的大道, 反而跟随着厄尼斯特一路绕行。
    那洞口开在头顶, 这里离花粉室很远,所以很少有蜂族从这个洞口进入。
    赛缪尔站在光束下, 他抬头,蓝色的天空仿佛近在咫尺。
    就像是一个小小的盖子, 或是一块儿补丁。
    厄尼斯特带着赛缪尔朝洞口飞去,那片蓝色便越来越近。
    就像几年前赛缪尔悄悄溜出去的那次一样。
    他的心脏在胸膛中再次鼓噪起来。
    赛缪尔搭在厄尼斯特臂膀上的五指悄悄蜷缩起来。
    雌虫下意识回头, 就看见陛下扬起的下颌和亮起的、金色的眼眸。
    眼眸之中倒映着蓝色的天。
    就像是一场盛大的日出。
    他们出来了。
    赛缪尔有一瞬间的眩晕, 他眯起眼睛。
    就见厄尼斯特背后巨大而透明的翅膀像是凝固的糖画一般,浅金色的脉络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厄尼斯特并没有停下, 他抱着赛缪尔一路飞行。
    一望无垠的桑托草原。
    零零星星的野花。
    远处蜿蜒的河像是一条柔软的丝带。
    草丛越来越深,明黄的花朵由零星变为密集,连绿色也被它们热闹地推挤着出去。
    赛缪尔没有问厄尼斯特要前往何处。
    直至那棵大树再次出现在赛缪尔眼前。
    它依然孤独地立在河畔,脚边却全被明黄所覆盖。
    馥语花并不是什么美丽的花朵,它的花冠不大,点缀在草原之中时稀稀疏疏的,并不起眼。
    赛缪尔没想到,当它们成片时,竟然这样的热闹而喧嚣。
    那些甜美的香气已经浓郁到似乎变成了蜜糖在空气中流淌。
    有许多小小的工蜂不断在花丛中穿梭。
    “这里……”
    赛缪尔记得,以前这里可没有这么多花。
    否则他早就被工蜂们发现了。
    厄尼斯特轻轻咳嗽一声,随后伸手挠了挠脸颊。
    他偏开头:“陛下的书还未还给陛下。”
    赛缪尔便想起了当时在匆忙之中藏在树根下的东西。
    原来是厄尼斯特将它收起来了吗……
    厄尼斯特一边说一边走向树下,赛缪尔跟着他走了过去。
    就见厄尼斯特伸手开始刨土。
    他刨得很快,不一会儿就拿出一个木盒来。
    厄尼斯特小心翼翼地从木盒中取出泛黄的笔记本,见到它还完好无损,他不禁松了口气。
    他将笔记递给陛下。
    就见赛缪尔蹲在地上,支着手托着脸颊,偏着头打量着他。
    “陛下……”
    “小狗,你一直在等我吗?”
    赛缪尔突然开口道。
    厄尼斯特身体一僵,他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应。
    是的。
    当然。
    他一直在等待陛下。
    因为这里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赛缪尔的地方。
    当时神智初开的厄尼斯特,以为赛缪尔还会再来这里。
    他不断地在周边采蜜。
    即使要多飞很远的距离。
    即使这里花朵稀疏。
    即使二十四小时中有二十个小时都在采蜜,也因此常常回不去巢穴。
    但厄尼斯特乐此不疲。
    他日复一日地前来,只希望赛缪尔能再次出现。
    于是,等待的时间越来越长。
    天变成了月,月变成了年。
    馥语花变得越来越多。
    这里越来越热闹,初级的小工蜂们也发现了这个地方。
    厄尼斯特曾在脑海中排练过无数次与赛缪尔重逢的场景。
    他会将这本笔记还给陛下。
    “赛缪尔殿下,这是您的书。”
    然后附带一瓶馥语花的花蜜。
    但这样或许太谄媚了。
    赛缪尔殿下也许并不会吃一只来历不明的蜂族私藏的花蜜。
    但万一……殿下愿意吃呢?
    还有,赛缪尔殿下会不会觉得他是一只有私心的熊蜂?
    工蜂们采的花粉都需要称重上交,所以他还需要解释一下这些花蜜的来历。
    “这是我变为雌蜂后采的。”
    不过雌蜂很少有采蜜的,通常只有工蜂才会承担这样的工作。
    这又会显得他别有用心。
    厄尼斯特一遍一遍设想着不同的情景。
    赛缪尔殿下可能会婉言拒绝。
    也有可能欣然同意。
    但厄尼斯特没有想到。
    赛缪尔再没有出现过。
    .
    “是的,陛下。”
    厄尼斯特回答道。
    他褐色的眼睛长久地落在木盒之中。
    “盒子里还有什么?”
    赛缪尔继续问道。
    厄尼斯特沉默片刻,又将手伸入木盒中。
    片刻后,他在早已干枯的花瓣和草中,摸出了一个漂亮的玻璃瓶。
    “……是蜂蜜。”
    厄尼斯特回答。
    “给我的吗?”
    虽然用的是疑问句,但这个问题的答案不言而喻。
    “是的,陛下。”
    “那还不给我?”
    赛缪尔伸出手。
    “这瓶已经放了很久,我重新给陛下……”
    “给我。”
    这瓶蜂蜜最终还是被厄尼斯特轻轻放在赛缪尔手中。
    赛缪尔摆弄了一下瓶身,淡金色的透明蜂蜜在瓶中缓慢地流淌。
    厄尼斯特轻轻叹息一声,随后将瓶盖拧开,再递回陛下手中。
    赛缪尔随意摘下一片花瓣,将花蜜倒入,随后塞入口中。
    “好甜。”
    他夸赞道。
    厄尼斯特的脸颊莫名灼烧起来。
    像是藏在心中不为人知的秘密被尽数翻开,晒在了阳光之下。
    “这个花瓣太小了。”
    突然,赛缪尔抱怨道。
    厄尼斯特回过神来,他变化出翅膀,想要为陛下采撷一朵更大的花:“陛下稍等。”
    随后就被坐在草坪上的陛下伸手抓住翅翼。
    “笨蛋。”
    原本坚硬无比的翅翼此刻却变成软肋一般,厄尼斯特脚下踉跄两下,随后跟随着赛缪尔的动作,无措地坐在他身旁。
    “陛下……”
    “不是用过吗?”
    赛缪尔勾起嘴角,意有所指。
    厄尼斯特像是过电般颤抖一下。
    “可是……”
    那日他洗了数十遍手,才敢做出这样冒犯的举动。
    但现在他们却在草原上,即使不远处有一条河水,但终归是不够干净。
    “属下的手指粗陋,不可——”
    赛缪尔的指尖落在厄尼斯特的嘴唇上。
    “手指粗陋,就换个地方。”
    赛缪尔笑了起来。
    “小狗,你觉得哪里可以?”
    他的手指轻轻碾过厄尼斯特的嘴唇。
    像是碾碎一瓣脆弱的花。
    “……翅膀。”
    厄尼斯特实在不知道,自己的身体上还有哪个部位可以被算作‘干净精致’。
    他思来想去,也只勉强找到了翅膀。
    赛缪尔哼笑出声。
    这不是他意料之中的答案,听起来却还算不错。
    “那就转过身来。”
    厄尼斯特僵硬地被陛下的手指牵引着转身。
    他的翅膀像是画卷一样在陛下的手中展开。
    陛下的手指拂过上面每一寸经络,像是抚平画卷上每一处皱褶。
    冰凉又黏稠的液体被倒在了翅翼的尖端。
    “呃!”
    厄尼斯特惊喘出声。
    他惊慌地侧头,刚好看见陛下正在离开他翅翼的唇珠。
    那颗唇珠这样的饱满,被翅翼压得变形却很快丰润起来。
    “陛下……”
    厄尼斯特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像是暴雨冲刷过的天空。
    他只能喊出陛下的称呼,见陛下抬眸,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陛下用牙齿轻轻咬了一下他的翅膀。
    “像是冰糖一样。”
    他轻声道。
    这道电流从翅翼的尖端传递到他的心脏,厄尼斯特觉得自己或许会在这一刻死去。
    否则他无法解释这种穿透灵魂的战栗。
    直到……
    “你们在做什么?”
    一道细幼的声音传来。
    厄尼斯特和赛缪尔同时看向不远处的花朵。
    那上面,一只小小的工蜂停留着,后足上还裹着一团黄色的花粉筐。
    工蜂没有受到祝福之前,他们的精神海几近于无,也因此赛缪尔没能察觉。
    至于厄尼斯特……他已经完全被面前的陛下摄去了全部的心神。
    “您是雄虫阁下吗?”
    工蜂一边说一边飞得更近。
    赛缪尔定睛一看,那是一个只比他指甲大一点的小家伙,他伸出手指,那只小小的蜜蜂就轻轻地停在上面。
    就像当时的厄尼斯特一样。
    不过厄尼斯特比他的指甲要大一些,毛绒绒、胖乎乎的。
    “您要吃花粉吗?”小蜜蜂轻声问道,他有些同情,“您饿得啃雌蜂大人的翅膀了。”
    赛缪尔笑了。
    厄尼斯特的反应比赛缪尔更大,他羞耻得几乎要当场燃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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