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章 治国之道
    徐偃。
    今日来卜府登门、向齐王示好的臣子中,领衔之人正是这位太学博士。
    在徐偃的仕途中,近期能让人提起的履历,还是匈奴遣使南下和亲,他坚决反对匈奴公主入汉家宫闱。
    除此之外,似乎并无亮点。
    但今日来拜访齐王的臣子不少,其中不乏官职比徐偃高的,他能带头领衔,自有说法。
    其一。
    徐偃此人,是开国将领徐厉之后,袭爵松兹侯,不过在建元六年时,因罪除爵。
    其二,他乃申公弟子。
    申公、申培,他当年在儒家的地位,与如今的董仲舒不相上下,名人弟子众多,比如赵绾、孔安国等。
    徐偃身份、师承都算一等,今日由他领衔也不足为奇。
    不过呢。
    今日是来拜访齐王,向齐王示好,换言之,就是和太子宫敌对的一场聚会,徐偃领衔,难道他和太子宫有仇怨吗?
    有!
    和当日‘匈奴公主入宫闱’一事无关,仇怨所在,来源于一个久不在江湖、但江湖处处都有传说的男人——
    张汤!
    正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刘据与徐偃渊源虽不至如此极端,但也极其类似。
    张汤被迫致仕后,刘据从他的政治遗产中获得了不少好处,例如结交招揽张贺、张安世、王温舒等人。
    但是。
    得到好处的同时,刘据也招致了麻烦,张汤的门生故吏多,可他当年严苛峻法里结下的仇人更多!
    刘据曾几经周转,救得张汤一命,事后又重用其子张贺、启用朝堂御史暗子,这些都有目共睹。
    张汤的仇人看得见。
    基于此,让他们彻底敌视刘据、对太子宫喊打喊杀,还不至于,但不满的倾向,必然会有!
    徐偃,就曾是一位险些被张汤处死的人,对张家的敌意,他一点都不缺,牵连到刘据身上的不满,也就有了。
    然后。
    在长安风声有变、皇帝态度暧昧的一刻,他便来了卜府,见了齐王。
    今日登门的人,正如卜式所说,兜兜转转下都和太子宫有些恩怨,除了徐偃之外,再举一个例子——
    丁夫人。
    姓丁,名夫人,男性。
    其人乃大汉开国功臣丁复之后,或者说,又是一位半途跌落的开国勋贵之后。
    丁氏所传阳都侯,早在景帝时期便因罪废除。
    现如今,丁夫人官居太祝令,他与太子宫的恩怨所在,就要源于刘据的另外一个主张——
    不喜方士!
    当下国朝虽已独尊儒术,但并未严格封杀其他学派的传承,就像当年治杂家经义的淮南王刘安,现为道家拥趸的庄青翟,诸如此类学其他流派的例子,在大汉还有很多。
    丁夫人,就是一个喜好阴阳家,自学方术的方士。
    有道是: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上有所恶,下亦从焉。
    太子不喜方士,朝堂上属太子一系的重臣就会有意远离、乃至厌恶彼辈,映照到现实中,便成了打压!
    很不幸,丁夫人就是这么一个在刘据的喜好中,被波及的倒霉蛋。
    此为‘怨’之所在。
    另一方面,丁夫人来向齐王示好,还有一层‘利’的驱使。
    方士、方士。
    要论当今天下何处方士最多,方术最盛行,非齐地莫属!
    丁夫人来找齐王,就好比王八看绿豆,看对眼了!
    除此之外。
    今日同来卜式府上的人,都与徐偃、丁夫人有过串联,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们和太子宫结怨的原由大差不差,便不一一例举了。
    且说。
    在眼下这么一个恰逢诸王来朝、陛下态度暧昧、蠢蠢欲动的时机,齐王一方有了动静,另一方还会远吗?
    不会,燕王处同样不甘示弱。
    只是与老二刘闳不同,老三刘旦在京中并没有一个高居三公的老师打掩护,所以动作上就显得……
    更光明正大些!
    在长安城内,皇帝、太子的眼皮子底下,别藏,藏就是在自欺欺人,藏不了,索性大方些。
    以讨论辞赋射猎为名,举办一场雅会!
    在武德充沛的大汉,这个‘雅会’称呼或许有些抽象,但在后世宋明时期,有一个与之很相似的场景——
    诗会。
    “嘭。”
    箭矢落入壶中,壶高两尺,长脖大肚。
    “燕王好身手。”立于高壶左侧、手持数根箭矢的广川王刘齐,笑着捧了一句。
    刘旦撇撇嘴,“投壶算什么,相比起这个,我更喜欢纵马骑射,角抵也成啊。”
    说起角抵。
    刘旦看向不远处一人问道:“寡人此次入京却不见骑郎将上官桀,他现在官居何职?”
    “喔。”宗正韩说微微欠身,笑道:“上官桀去年便自请外放了郡守,并未在京中当值。”
    “呵呵。”
    韩说后面两声轻笑,在场众人当真懂的都懂——怕被太子宫打击报复呗。
    作为皇四子一党,在李广利兄弟贬官岭南后,上官桀处境十分尴尬且微妙,保不齐哪天太子宫见他不爽,就顺手给摁死了,与其如此,不如自请外放,避避风头。
    “奥。”
    燕王刘旦闻言,点点头,并未放在心上。
    他问起上官桀,仅仅是想起当年在长安时,有这么一位跟自己角抵的大臣,谈不上什么交情。
    至于刘旦曾对上官桀说过‘必有厚报’的话……
    近些年刘旦一直远在燕国,如果李姬尚未离世,或许还会替他在京中经营人脉。
    如今嘛。
    许久不往来,刘旦早就把跟上官桀说过什么忘得一干二净。
    眼下。
    燕王在京城所置的别馆内,红泥小火炉,投壶辞赋声,以及显贵十数人,其中有诸侯王,亦有朝堂大臣。
    今日相聚一堂,以谈笑取乐为主,大家并没有从属性,谈话氛围轻松很多,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那实际上,也是这样吗?
    肯定不是!
    齐王那边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燕王这边人以类聚、物以群分,没什么两样。
    “燕王少年时便这般身姿矫健,将来恐怕有万夫不当之勇,屈居燕国苦寒之地,属实屈才。”
    瞅瞅,聚会刚开始不到一刻钟,有人便迫不及待的直奔主题。
    刘旦听罢,丝毫不避讳道:“那是自然,将来寡人练得文武艺,便向父皇请命回京,为国效力!”
    此言一出。
    堂内众人为之一静,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
    请命回京?大汉立国近百年,主动请命回长安的诸侯王,能是来为国效力的?
    造反还差不多!
    此时,旁侧的燕国侍中,寿西长,替自家大王笑着找补道:“今日肯来相聚者,我家大王都有所耳闻。”
    “将来可为同道中人,大王言语之间难免坦诚了些,切莫怪罪。”
    这句话翻译翻译,就是:
    我查过你们,尔等跟太子宫都尿不到一个壶里,我家大王的话直接了点,你们也别装!
    意思肯定是这么个意思。不过燕王终究是个少年人,哪懂得如此许多,身为燕王心腹的寿西长一开口,众人便明白是他在背后替燕王谋划。
    “燕王直率,我等惭愧。”
    “是极、是极,燕王心胸广阔,非我等可比。”
    “燕王远在边疆,日后若有疑虑,尽可往臣府中来信。”韩说,说了一句有用的实在话。
    “好!”
    刘旦昂首而立,话语仍旧十分坦诚,“你等的心思,先生已与寡人讲明,旁者不敢保证,但助寡人者,寡人必有厚报!”
    他的话、他的心意,一览无余。
    就是要争大位!
    若要问为什么,刘旦或许会说:‘我文武兼备,为何不能坐大位?’
    是的。
    就是这么理所当然,皇帝,有德者居之!
    谁规定皇位一定要由兄长继承,父皇不也是从皇十子晋升的太子之位?
    这句话,味道是不是有点熟悉?
    没错,燕王刘旦的母妃——李姬,当年教给他的,刘旦把这句话记得牢牢的!
    再者。
    昔日年幼无知,尚不知晓宫廷险恶,等刘旦去了燕地就国,身边聚拢一群门客幕僚后,通过幕僚的讲述,他也渐渐明悟了当年自己母妃跟太子宫的关系。
    势同水火!
    因两者的争斗,还葬送过一位丞相!
    待刘旦离京就国,他母妃李姬数月后便重病不治身亡,燕国君臣不是没怀疑过太子宫,但始终都没有证据,只能不了了之。
    可太子宫与燕王一系不睦,却是毋庸置疑的。
    不睦的种子已经种下,避无可避……
    那就不避!
    燕王的政治宣言很响亮,堂内众人听了不觉鲁莽,反而认为大有可为,想争大位,畏畏缩缩可成不了事。
    在场官员中,有人想攀从龙之功,遂振奋;有人想借力打力,遂笑容含蓄;也有人单纯想恶心太子,遂冷笑不已。
    九卿之一的宗正,韩说。
    他属于第二者。
    韩说跟太子刘据没有直接冲突,但有间接恩怨,从陇西李氏得来的恩怨。
    若能借燕王的手,压一压李氏威风,韩说不介意向其示好。
    而一直旁听众人拉帮结伙的广川王刘齐,他今日在此,看似突兀,实则不然。
    若论此刻在场的……哪怕将齐王刘闳那一头的人也算上,韩说、徐偃、丁夫人等等等等。
    所有人对刘据的怨恨加起来,都没有广川王刘齐一人多!他也正是那位冷笑阵阵的人。
    广川王恨透了刘据。
    恨不得食其肉、啖其血!恨不得燕王有朝一日将刘据赶下马,广川王再趁机来踩两脚、踩死才好!
    他有如此大怨恨,皆来自于……爱情,夺姐之仇,拆散之……呕!
    不行,要吐了。
    简而言之,一句话——
    刘据曾为了救卫长公主脱离苦海,向皇帝举荐,将广川王同母姐,嫁于乐通侯栾大!
    广川王刘齐,多次被人告发与自己同胞姐妹通奸。
    当时刘据是打着物尽其用、废物利用的想法,将他姐姐推出来顶锅。
    后来。
    栾大被雷劈死,广川王刘齐的姐姐守了活寡,如今还被变相软禁在长安府邸中。
    被软禁,倒和栾大无关。
    单纯是皇帝不满她悖逆人伦,故意为之,同时也是在给广川王刘齐一个警告。
    从当下状况来看。
    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的人,是不可理喻的……
    总之,与燕王、齐王站在一起的,或多或少、因这因那,都和刘据有些恩怨。
    韩说等人便不必提了,他们身份有多高,与两位皇子接触有多敏感、代表着什么,他们心知肚明。
    也没准备藏着掖着。
    至于其他无名之辈……名字都被记下了,当日便送往了太子宫,放到了刘据桌案上。
    看过之后,刘据轻笑了一声:“祭祖好啊,祭祖得办,敌人全自己冒出来了。”
    随后。
    他看过便罢,并没有做什么动作,至少现在不会有。
    翌日,暖阳初照,碧空如洗,是个好天气。
    博望苑。
    靠近南侧的圃草地,有一面色苍白的少年躺在摇椅上,双目微闭,享受着冬日难得的阳光。
    不知何时,身后传来脚步声,旋即,又响起低沉的施礼、或者说戒备声,“见过太子殿下。”
    刘闳睁眼,回身望去,只见自己兄长一脸笑意的立在不远处,两名护卫正半施礼、半阻拦的伸着手。
    “不得无礼,退下。”
    两名齐王侍卫闻声让开,刘据也不以为意,迈步靠近,止住了刘闳起身行礼的动作。
    “伱我兄弟,无需多礼。”
    说着话,他把提在手上的马扎放下,“二弟也爱为兄捣鼓的这坐具?”
    刘闳依旧拱了拱手,低头看了眼身下椅子,抿嘴笑道:“先前在医馆内看见了,颇为好奇,便坐来试一试。”
    “确实舒适。”
    “二弟喜欢大可学会,带回齐国去,不过我可提醒一句,莫要在外人面前显露,当心被喷唾沫星子。”
    “弟弟远在齐国,便曾听闻兄长善营技巧之物,坐卧不拘小节,果然名不虚传。”刘闳浅笑道。
    “哦?”
    刘据侧头看了他一眼,揶揄道:“二弟还听闻过哪些名声,都说来听听,为兄最喜听人谄媚奉承。”
    “呵……”刘闳失笑摇头。
    两兄弟在远处谈笑风生,身后几位却大眼瞪小眼,两个齐王门客和张贺、金日磾沉默对视,好似在赌谁先眨眼谁输。
    “翁叔,你们且退远些。”刘据这时朝后招呼了一声,“孤要和齐王说些体己话。”
    刘闳闻言也朝后看了眼,点点头。
    等几人退远。
    刘据转而感慨道:“你我兄弟相处时间不长,以往你长在宫中,稍大些,我出了宫,再大些,你又就了国,天各一方,难免生疏。”
    刘闳顿了顿,轻声道:“可血浓于水,毕竟都是亲兄弟。”
    “是啊。”
    刘据视线远眺,“都是亲兄弟,像父皇和赵王他们一样的亲兄弟,可他们如今的相处方式,委实让我难受。”
    场间安静片刻,刘闳点头道,“我也有同感。”
    刘据回头望去,只见他神色认真,眼神澄澈,见状,刘据笑了笑,问道:“不知二弟对治国之道有没有见解?”
    “……兄长问谁的治国之道?”
    “父皇的。”
    “……有。”
    细风拂过草地,阳光正好,刘据迎着光芒笑道,“讲讲。”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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