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等不多时,便见秦王带着下人从远处缓步行来。
    年修齐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倒不是他对秦王多么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主要看一看秦王是不是生气了,有没有相信那些诛心之言。
    秦王的视线远远地便同他对上了。秦王也在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面上的神情令人捉摸不透。
    年修齐叹了一口气,索性放弃了这无用的尝试。这些人一个比一个能装,一个比一个会演,岂是他这一届凡人能够轻易看透的。没想到移开视线的一刹那,他似乎看到秦王突然冲他挑起唇角笑了笑。这笑容和他一贯的假笑不同,具体哪里不同却说不出来,只是似乎这一笑让秦王整个人都阳光起来了。
    年修齐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那抹笑已经转瞬即逝,只是秦王的神色明显柔和起来,让他相信刚才看到的并非错觉。
    在这腥风血雨的关头秦王乐什么啊?!忘吃药了还是吃错药了?
    想不明白,年修齐便不再去想。这边还有一位明姬娘娘等着他呢,这场戏才刚刚开幕,等一下泼脏水抹黑泥,定然无所不用其极,绝对跑不掉他的,他得在心里做好准备。
    秦王看着年修齐移开了视线不再看他,刚才的好心情也稍微收敛了一些,但仍旧是十分愉悦的。
    他是没有想到,他只是准许小书生出府一趟,回来之后他居然回复了几分往日的神采。看着他时也不再惟惟诺诺眼神躲闪仿佛他是什么洪水猛兽似的。要知道从那天开始小书生就变得对他百般抗拒,甚至恐惧,着实让秦王十分闹心。刚才与年修齐相视的那一眼,他从那双灵动的眼睛当中却只看到估量,猜度,评断,独独没有看到那些让他烦心的害怕和恐慌。
    小书生心思单纯,单看他现在腰背挺直理直气壮的样子,就知道他必然有恃无恐,有所依仗。只是他依仗的是什么呢?秦王对此感到兴致盎然。
    待到秦王落坐,众人行礼,那被叫来的王府御医也刚刚赶到,这大夫正是给年修齐解毒的那一位。他先向秦王行礼,秦王平和地点头叫起,又叫他直接去给明姬娘娘诊治。大夫只看秦王如此和颜悦色的模样,就知道他今天的裤腰带可以轻松一些了,至少不用拴着脑袋。
    众人都安静地等着御医的诊断。御医给明姬号了脉,便向秦王禀道:“禀王爷,明姬娘娘并无大碍,老朽开几副安神养胎的药给娘娘,娘娘可以视自己的身体状况,酌情服用。”
    年修齐闻言看了御医一眼,御医只是淡定地从自己的小药箱中取出纸笔,开始写方子。这位御医很大胆,这不明显是在说明姬娘娘在装模作样么?
    明姬似乎松了很大一口气,摸着肚子几乎快要泛出泪来,看向秦王轻声唤道:“殿下。”
    秦王道:“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明姬看了年修齐一眼,垂首道:“无事,是臣妾自己不小心。孩子没事就好。”
    她不说,一旁的婢女内侍还有一堆,可以替她说。果不其然,最有资格替明姬说话的自然是那贴身侍女小桃,马上就打抱不平地接上了话,将方才明姬是如何温柔可亲地对待年修齐,又是如何摔倒的事说了一遍。虽然字里行间没有明说是年修齐动的手,看似客观地将方才所发生的事讲述了一遍,却又字字指向年修齐,让年修齐连辩解都无从辩解。人家并没有明说是他,他要如何否认?
    看起来明姬也不并愚蠢,没指望秦王这一次就降罪于他。明姬怕他在后院立足,先在这里埋下一根刺。如果年修齐真的住进了秦王的后院,只怕还有无穷无尽的阴谋等着他。
    只是这些算盘全都无用,他真的只是迷路而已。年修齐无奈地抚额叹息。说起来这□□的偏门也有数个,那个小侍卫怎么偏偏把他往这个门带?他不会是秦王派来陷害他的吧?年修齐狐疑地看向秦王,如果是这样,刚才他那个诡异的笑容就可以解释了。真是一个卑鄙的男人!看错他了!
    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怀疑了的秦王装模作样地沉吟了片刻,看向年修齐道:“本王不偏听偏信,你有什么要说的?”
    其实年修齐说什么对于秦王都无所谓,后宅女子的这些手段在他面前根本不值一提,那些阴谋更是无所遁形。只除了他建府之初时年轻势弱,被太后坑了一回失去了第一个孩子,那简直是切肤之痛。直至他能掌控一切,后宅一派和气反而不是他想要的,只有她们去争,去斗,他才能游刃有余,拿捏利用,将她们身后的势力握在掌心,为我所用。
    世人羡慕位高权重者三妻四妾红颜无数,岂能知晓他每一次踏进这后宅之地却并不比在朝堂上轻松。能让他彻底放松下来的,这么多年以来,也只有这个时而机灵时而愚笨的小书生而已。
    小书生已经许久没在他面前放肆过了,甚至不愿见他,也不愿意与他说话。好不容易在此相见,又见他恢复了以往模样,秦王只想逗着他多说几句话。
    秦王看向年修齐的眼神柔和又亲切,时刻注意着秦王的明姬岂会看不出来。她暗暗咬紧薄唇,纤秀的指甲扎入掌心。她又将目光投向那个“程秀棋”,却见他皱眉望着秦王,手摸着胸口,神色之间隐有倨傲,简直可气又可恨。他一个委身于权贵的落魄皇子,艳名在外放荡成性,装什么柔弱,又有什么可傲的?!
    年修齐摸着胸口却不是装柔弱,里面装的帐册是他的“倚仗”,摸一摸他就能定神。倒并不是他要拿帐册胁迫秦王什么,他只需要找到一丝使命感,让他摆脱自己百无一用的颓丧,就足够他振作起来了。他的心思简单得一眼就能望到底,反而令心机深沉之人无法看透。
    三个各怀心思的人之间暗流汹涌,明姬的心思昭然若揭,剩下的却是谁也看不透谁了。
    年修齐挠了挠怀里的帐册,昂首对上秦王的视线:“秦王殿下,我只是误入此地,望殿下明察。既然明姬娘娘无事,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秦王望着他沉吟不语,眉目深遂,看得年修齐心底忍不住腹诽。明明是个一点就燃的炮仗,这时刻装什么大尾巴狼?他到底想干什么?!
    不待秦王说话,明姬身边的内侍却开口了。明姬的父亲早年是以军功封侯的异姓王爷,这内侍是侯府旧人,在侯府时地位不低,因此偶有放肆之举,又见秦王从不计较,便越发大胆起来。
    他斥道:“区区质子,也敢对秦王殿下和明姬娘娘如此无礼?!娘娘凤体无事是娘娘吉人天相,岂是你脱罪的借口?!”
    明姬虽然看不透秦王的心思,却显然比她这内侍要了解秦王。他虽然表面斥令程秀棋自辩,实际上全无怪罪之意。这时候她若还要追究,岂不是自触霉头?她本就处于进可攻退可守的地步,因此心里再不情愿,也只能拦住还欲多说的内侍,心里恨骂一声蠢材,自己端起笑脸看向秦王和年修齐:“下人愚笨。程公子宽洪大量,还请看在他护主心切的忠心上,不要怪罪。”
    年修齐看着明姬虚伪的笑脸,还有她身边那些侍女太监同仇敌慨的忠仆模样,心里忍不住一股无名火起。
    平白无故被人泼一身脏水,他可以忍。对方咄咄逼人,他也可以不计较。可是诬陷人不成还自作正义,再要用道德压他一头,就让年修齐分外不爽了。
    他一拍桌子站起身来,唬得明姬等人都是一愣,怔怔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惟有秦王依旧一脸淡定。年修齐走到他身边,从怀里掏出帐册拍到他面前。
    “这是给你的。”年修齐微怒道。
    “大胆,竟敢对秦王殿下如此不敬!”
    “你才大胆!”年修齐转身怒视明姬身边那名内侍,“秦王在这里,哪有你手指划脚的份。”
    “你――”那内侍脸色涨得通红,指着年修齐说不出话来。撇一眼秦王的神色,见他面无表情,无喜无怒,却着实心惊胆战起来。
    以前仗着自己出身侯府,明姬在□□又受宠,他才敢偶尔行些嚣张之事,却也不敢越矩。明姬如今身怀皇嗣,秦王为了皇位着想也会重视。能为明姬出头谋利的事,他都会拿捏着分寸来做,倚仗的不过是秦王对于子嗣的重视,想来总不会错的。但今日他这一出头,却似乎是,出错了。
    年修齐也看了秦王一眼,见他仍旧沉默不语,并不开口喝止,便索性不去管他,看向明姬道:“明姬娘娘平地摔的功力不错,有练过吧?!”
    他一句话说得明姬脸色由白变红,双眼冒火地瞪着他,手也捂上了小腹,似乎真的有些隐隐的疼痛。
    “你――你血口喷人!殿下!臣妾明明从一开始就没有指责过秀棋公子什么,您怎么能看着他这样颠倒黑白?!”
    “您是没有说,您只会做啊。”年修齐道,“可是您要摔要斗,去跟其他娘娘施展,您陷害我有什么用?我又生不了娃,也当不了王妃。”
    明姬快被他气到倒仰。依她对程秀棋的了解,他并不是如此莽撞粗俗之人。阴谋之所以是阴谋,因为大家都阴着来,这是心照不宣之事,不到胜负落定之时,谁也不会鱼死网破。这四方围墙之内,谁不知道谁的那点心思,背地里再乱捅一气,还不是面上和和气气。把什么都揭到明面上,晒到阳光底下,那就谁也好看不了。这人怎么会如此鲁钝?!
    明姬指着年修齐,气到说不出话来,何况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实在是没碰到过这种对手。
    一直沉默不语的秦王突然站起身来,吓得一群下人俱是战战兢兢。他却没理会他们,连那逾矩的内侍也未理会,只是拿起桌上的帐册随手翻了翻,拉起年修齐的手道:“跟本王去书房。”
    年修齐知道秦王终于要跟他说正事了,他巴不得早一点离开这花团锦簇却处处冷锋之地,脚不沾地地跟着秦王走了。
    明姬愣愣地看着秦王携着程秀棋离开的背影,只觉得方才那一番表演就像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这样的秦王令她分外陌生。平日里所见的秦王即便不是柔情无限却也和气,或笑或怒都能看懂。众人同在这场戏里,祸福各凭本事。
    今天的秦王,却分明是一个戏外之人。明姬不由得怀疑,这个男人,是否从未入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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