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纷乱不堪的时节
    党争乃是亡国之因,却非亡国之根。
    大明立国近三百年,各种矛盾都已累积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恰巧李自成在入北京后一直保持着先前的.“流寇”作风。
    所以感到家业不保的世家大族便果断放弃与大顺的合作转投鞑子。
    当然,在跑马圈地之后,世家大族们亦从满清身上感到了家业断绝的危险,随后借着剃发令这一机会便开始了轰轰烈烈地抗清运动。
    只是这种依靠旧有体系的反抗终归也仅能起到给八旗再添战功的作用,想要回到对他们最为宽厚的大明却是万万没有可能的。
    那么问题来了,站在朱慈烺的立场上该如何应对这种情况?
    依靠旧的体系便无法摆脱过往的矛盾,矛盾重重之下都不用鞑子来攻,内部倾轧便能将绝大部分力量消磨殆尽。
    可要是不依靠旧体系的话.大约连最初的那波都熬不过去吧。
    天下事大抵如此,每每都会在山穷水尽之时摆一条路在你面前,可这条路能否通达且先不说,其中的艰难荆棘却已就在显现之初明明白白地放在面前。
    不过朱慈烺终归拥有弘光、隆武,甚至连崇祯都不曾有过的优势。
    经过后人数百年的研究总结,他不但知道这些艰难荆棘的根源,亦知道它们当中哪些是中者必死,哪些又是能够硬抗过去的。
    所以,在察觉到应天方略并不适用于杭州之后,他便果断改弦更张,选择与旧有系统进行有限度的合作。
    至于这个限度
    在将众臣遣散之后,朱慈烺却将几位帅臣将官留了下来。
    这般做法谁都清楚太子殿下是要就将才黄朱二位大人意见进行咨议,可他们却不知这只是其一罢了。
    “想来诸位也当明白本宫的想法,都说说吧。”
    说什么?
    是对老头吵架的看法,还是对如何谋算的看法?
    若说如何谋算,朱慈烺先前的表现已非常明显,若说对争论的看法.这么多年了,朝上向来都是这样,还能有什么看法?
    只是殿下已然问起,又如何能这般回答?
    “殿下,老臣以为当战。”
    看到张国维率先出列之后,朱慈烺本待仔细询问一番,可谁知还未等他开口便见其余几人陆续站了出来。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帅臣们的意见出奇的一致,除了那郑鸿奎稍稍犹豫了一下,旁的几个却都立刻表示了对张国维的支持。
    若说这是战是守,其实朱慈烺心里已有了定策,将这几位帅臣将官留下,大半却是想通过他们对此事的看法试探这几人到底倾向于哪家。
    可这几人对战守之事的意见表现得极其一致,这般情形又让他如何试探?
    看着堂中所立几人,朱慈烺又回忆起先前所做的功课。
    张国维似乎是个技术性官僚,为官几十年倒有大半时间都在修渠治水,似在党争之事上极少插手。
    李永茂久在马士英治下,先前马士英所言去寻援兵也是由其作证。
    郑鸿奎自不必说,是战是守与其关系不大,大约也只是随了大潮。
    可方国安乃本地人,自当与黄道周有所牵连,杨廷麟更是黄道周的至交好友,这二人亦未支持守策当因有些缘由。
    “先前黄先生所言亦非毫无道理,诸卿缘何这般一致?”
    朱慈烺并未特别指明由谁回答,可他发问时眼睛却一直看着方杨二人,这几位却也知道这问题当由谁回答了。
    “回禀殿下,臣有三条理由。”眼见太子殿下看着自己和方国安,身为文官的杨廷麟便当仁不让率先站了出来。
    “其一,自鞑子渡江以来,我军虽丢了江南大半,但杭州一役却也使得军心大振,若再耽搁几月,士气必然消散。
    其二,我等援军虽多为新卒,但张大人本就主理兵卒训练,而臣之麾下亦是年前便已训过,再训下去却也不见得有什么提升,倒不如趁着鞑子分兵战上几场。
    其三便是民心,据臣所知旬月以来鞑子不仅横征暴敛,更以跑马之法抢夺民田,若趁此时机果断出击,百姓必会揭竿而起。
    有此三条王师定能把鞑子赶回江北。”
    朱慈烺一边听着,一边缓缓点头。
    这段话说的有理有据,显然不是在察觉到自己的想法后临时编出来的。
    可若真是如此,那么杨廷麟主战就是从一开始就想好了的,那么这就代表着他并没有因为与黄道周的交情而改变想法,那么他就不是那种只顾立场而不管对错的人。
    只是这样的人真的会存在于明末官场吗?
    这倒也不算是朱慈烺的偏见,明末内斗之激烈在后世已是公认的事实,可这并不代表所有大明臣子都积极参与其中。
    就拿杨廷麟来说,他曾在清兵入塞之时弹劾兵部尚书杨嗣昌。
    疏中尖锐地指出:“陛下有挞伐之志,大臣无御侮之才,谋之不盛,以国为戏。嗣昌及蓟辽总督吴阿衡内外扶同,朋谋误国,与高起潜,方一藻倡和欺议,武备顿忘,以至于此。”
    并建议由督师卢象升“集诸路援师,乘机赴敌”,强调“此今日急务也。”
    总体来说他看出了杨嗣昌于兵事上的无能,也看出了某些人想以清兵入寇来逼迫崇祯答应议和条件的谋算。
    之后的罢官、拒绝弘光征召先前已经讲过便不再赘言。
    关键是他在领导江西抗清时不但能团结各路文臣武将,更能对麾下将士一视同仁,从不会因其派系、出身、民族而薄待半分。
    这样有能力、有气节,于党争并不热衷的大臣在明末时节可谓凤毛麟角,倒也怪不得朱慈烺心生疑惑。
    杨廷麟话音落下,朱慈烺却不置可否,立于一旁的方国安待见太子殿下望向自己便将自己的想法一股脑倒了出来。
    “回禀殿下,末将也想不出太多道理,但末将麾下都是打过硬仗的,诸位大人军中兵卒亦非寻常新兵,凭这数万兵卒,哪怕清军再强,将其挡上一阵子却也是能做到的。”
    说完,他瞄了眼太子殿下的表情,见他似是还在等待自己说话便又绞尽脑汁说了几句。“再者,鞑子立足未稳若都不敢与其争锋,要是等他们站稳脚跟,我大明还凭什么收复失地?”
    闻言,朱慈烺心中彻底无语。
    方国安的理由虽不似杨廷麟那般清晰列出一二三,但所言所语显然也非临时胡诌。
    这般情形之下,他却也实在有些费解。
    这两人一个乃是黄道周的莫逆之交,另一个从出身来说也当属于浙江本土势力,可怎的一个两个全都支持朱大典这与黄道周打擂台的“阉党”余孽?
    难道
    不对啊。
    念头才生便被朱慈烺生生掐灭。
    随后他又将目光转向其他几人,如此情形各人自也将心中的理由一一道出。
    此次鉴别帅臣武将立场的目的大约是落空了,但要说没有一点收获却也有些偏颇。
    先前他已确定晚打不如早打,现在听完这些帅臣武将的理由后便更加确定了这个方略的正确性,并且在各人的称述中还意识到几位帅臣带来的援兵与他所想大不相同。
    他一度以为那张、杨、李三人所率援兵都是应天民壮这种水平,可在听完之后他却发现张国维部是已经训了好长时间的,杨廷麟部是年前遣散后又重新召集起来的,李永茂部虽然都是新募,可也有相当数量的老兵作为骨架。
    这种程度的军队大略与应天民壮的水平还是会有些差距的。
    当然,这并不是说他们就会强到哪里去。
    毕竟决定一支军队是否能战的因素太多了,训练却也只是其中之一罢了。
    一番汇报、听取之后,朱慈烺虽未达到目的,但总算也不是毫无收获,送走帅臣将官之后他又是一番思量,最终才有些困惑地向朱国弼问了一句。
    “国公,朝中党争不是极为激烈吗?”
    闻言,朱国弼一阵无语,心中不由腹诽道:我是东林党人哎,这种事怎能直接问我?不信任的时候便是军中琐事都不许自己插手,一旦信任起来怎连这种敏感的问题都要问自己?
    腹诽归腹诽,该回答的却还要回答,否则好不容易争取来的信任岂不要再次丧失?
    只是
    朱慈烺问得随意,但朱国弼却不能等闲视之。
    在不知内情的人想来,他大可一顿胡诌亦或挑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来说,可朱国弼却知道这位太子殿下可不是如先帝那般好糊弄的。
    须知太子殿下最为信重的几人里,向仁生、徐瑜都摆在明面上,可谁能确定王福平在做什么?
    说不得有些人都已将他彻底遗忘了吧。
    “殿下,臣是东林党人,所以臣眼中的党争却与旁人眼中的有些不同。”
    闻言,朱慈烺看向这位顶尖勋贵的眼神立时带了些惊讶。
    在他的印象中东林党似乎都是顶顶有名的大文人,如朱国弼这般靠着拥立之功混成国公的勋贵能混进里面的确是他没有想到的。
    所以他的惊讶便是极其自然、真实、不带控制的,可一样的表情落在不同人眼里却能看出不同的意思。
    此时的朱国弼便觉得太子殿下的表情有些做作、浮夸,由此他便于心中认定这是早就知道自己东林党人的身份。
    “东林名为一党,但内部其实极为分散,大抵便如合伙做买卖吧。”
    “做买卖?!”
    听到这话,朱慈烺甚至都快要被惊得跳起来。
    他是真没想到有人会用这个词来形容东林党,可他越是惊讶朱国弼心中便越是笃定殿下定是知道了不少,由此也便失了最后一份侥幸。
    半晌之后,朱国弼便不再言语,而朱慈烺在听完其“供述”之后却觉与自己所想的“利益之争”差别不大,所以也就没再表现出太多惊讶。
    伟人曾说:党内无党,帝王思想,党内无派,千奇百怪。
    这东林党多由江浙文人组成,其最重要的主张便是反对朝廷向工商业者收税,并借着崇祯帝清除魏忠贤势力的时机,取消或降低了海外贸易税、矿税、盐税、茶叶税等税种的税负,
    说白了便是代表了当时江浙商人和地主豪强的利益。
    只是这江、浙之间有利益冲突,江、浙之中亦有利益冲突,所以东林党内部也就有了各式各样的冲突。
    到了崇祯之时甚至已有不少江浙籍官员游离于东林之外,亦有不少其他省的官员加入东林之中。
    所以此时的党争也便不如早年间以xx党与xx党为主,更多的倒也有了往个人恩怨发展的趋势。
    由此便带来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党争在利益和政见一致时是可以被消弭的,但个人恩怨这种东西却会毫无道理一直延续下去,甚至还会通过子女、好友、学生蔓延开来。
    除非随着肉体的消亡而烟消云散,否则这恩怨便会一直存在。
    今日朱慈烺见了好几拨人,每一拨都让他对这个纷乱不堪的时节有了进一步认识,亦让他对这个旧系统的期望降低到了极点。
    只是在这之后,他对如何摆脱旧有系统却也因认识的加深而不如之前那般乐观,甚至于心中某处生出了点点妥协的意思,想要将原本可以忽略不计的合作再稍稍加深一些。
    他很清楚这般想法就如饮鸩止渴一般,只要获得旧有系统的帮助便会不可避免的将旧的人吸纳进来,由此便会不可避免的将旧的矛盾背在身上。
    可在巨大的实力差距面前他似乎又没有其他选择。
    这般左右为难的感觉着实让朱慈烺心中一阵无力。
    不过想好一些,今日之所得却也并非全都是负面,譬如与邹太后达成的默契,对藩王们的成功安抚,对苏松之役谋划的坚定,甚至于对各支援军的重新认识。
    这些或长期,或短期,都能称得上对朱慈烺大有裨益。
    半晌之后,他也没想到妥善的办法。
    如此情形却也只能于心中安慰自己:还是先打完这一仗再说,也许就会有什么变数出现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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