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承安追问:“杏儿姑娘,你还记得郭志杰不中用的具体时间吗?是春天还是夏天?秋天还是冬天?”
    梅月是在三年前的春天出事的,他想知道这两件事之间有没有什么时间上的关联。
    杏儿思索片刻,斩钉截铁地道:“是春天。”
    谢承安有些奇怪:“姑娘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杏儿道:“因为那几天,镇上刚出过人命,有个嫁过来的新娘子上吊自尽了,官差到处问话,我们楼里的姐妹也都在议论这件事,所以我印象很深。”
    扶桑感觉她们离真相越来越近,下意识坐直身子,紧紧盯着杏儿。
    “新娘子?”谢承安像是生怕吓着杏儿,声音压得低了些,“郭志杰认识那个新娘子吗?”
    “怎么不认识?”杏儿一提起这事就怨气冲天,“我记得新娘子姓梅,郭志杰和新郎官是赌场上认识的朋友,他们在街上闲逛时,偶然碰到了梅姑娘,从那以后,郭志杰就对她念念不忘。”
    她的脸上浮现出屈辱之色:“没多久,郭志杰听说新郎官先下手为强,和梅姑娘定了亲,气得破口大骂,还拿我撒气,逼我学着梅姑娘的样子,陪他饮酒作乐。”
    扶桑把所有信息拼凑在一起,觉得有一条线渐渐串了起来——
    郭志杰贪图梅月的美色,趁她孤身一人行走在荒郊野外的时候,从背后偷袭,欲行不轨之事。
    由于梅月拼命挣扎,他惊慌之下,失手勒死了她。
    郭志杰看着冰冷的尸体,很快反应过来,把梅月吊在附近的大槐树上,伪造成自尽的假象。
    紧接着,他在官差到林家问话之前,先一步找到林七,又哄又吓,主动提出帮忙做伪证,跟对方串好口供,从而瞒天过海。
    被蒙在鼓里的林七不仅没有怀疑郭志杰,还感激他帮自己摆脱了人命官司,从那以后,变得加倍地信任他。
    不过,或许是因为受到了惊吓,郭志杰落下不举的毛病,再也没办法眠花宿柳。
    为了避免更多的人知道这件事,他不得不远离女色,“改过自新”,“浪子回头”。
    听完杏儿的话,谢承安善解人意地道:“难怪你这么恨他,他确实欺人太甚。”
    杏儿感念他体贴,低头用纤纤玉指轻轻拨了拨怀中的琵琶,苦笑道:“其实,这还不是我恨他的真正原因……”
    “我们青楼里的姑娘,原是被人作践惯了的,逢场作戏算不了什么。他让我演,我就陪他演,说几句好听话,又不会少块肉。”
    “我恨的是他不给我赎身,若是他真的打算回到正道上也就罢了,可他竟赎了别人。”
    “别人?”谢承安飞快地和扶桑对视一眼,态度变得越发温和,“你不是说他患了隐疾吗?既然已经不中用了,还给别人赎身做什么?”
    “我不知道。”杏儿拿出帕子擦了擦眼角,一张娇媚的脸儿因嫉恨而微微扭曲,“倘若他赎的是花魁,是正当红的姑娘,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偏偏他赎的是我们这里最下等的姐儿!”
    “那个女孩儿我见过,名叫小香,虽说比我小几岁,模样却远不如我,说话做事也畏畏缩缩,给我当丫鬟我都看不上,只配招待那些浑身臭汗的贩夫走卒。”
    “我真想不通,郭志杰为什么瞎了眼,把她当珍珠,把我当鱼目!”
    杏儿知道,同为下九流中的可怜人,她不该对花楼中的姐妹抱有敌意。
    可她七岁就被亲爹卖进抱月楼,这些年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泪,好不容易磨炼成如今这样舌灿莲花、八面玲珑的模样,本想凭借郭志杰的宠爱脱离苦海,却被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小丫头比了下去,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什么温柔、善良、悲悯,都是有钱人的消遣,她沦落到这个肮脏地方,只能不顾体面地争抢,只能吃人,或者被吃。
    杏儿低低地笑起来,珠泪抛洒,香肩颤抖。
    扶桑觉得她这副神态和梅月如出一辙。
    她们脸上在笑,心里却在哭。
    谢承安低低叹了口气,临走的时候,从并不充盈的荷包里取出一块碎银子,悄悄塞给杏儿。
    杏儿抱着琵琶追上他,道:“公子,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帮上你的忙。不过,倘若郭志杰遭到报应,请你千万告诉我一声,我要在楼里放一挂鞭炮,好好去一去晦气。”
    谢承安微微颔首:“姑娘放心,我记下了。”
    回茶馆的路上,扶桑依然伏在谢承安肩上。
    她觉得刚刚拼好的那根线又缺了点儿什么,喃喃自语:“郭志杰为什么要给另外一个姑娘赎身呢?小香如今在哪儿?”
    谢承安只觉后背冷飕飕的,一股股阴风被她吹进耳洞,不自在地偏过脸,道:“无论如何,杀人凶手应该就是郭志杰。”
    扶桑点头同意,问道:“接下来怎么办?把郭志杰送到官府,还是交给梅月发落?等梅月把心中的怨气发泄干净,七星岗应该就能恢复正常,你也可以继续进京赶考了。”
    “目前还缺少给郭志杰定罪的证据。”谢承安思忖片刻,忽然想到什么,“扶桑姑娘,我们再去一趟梅月那里吧。”
    正如扶桑预料的那样,吊着梅月的绳子变得更长了。
    大红的衣袂在风中烈烈翻飞,被衣料包裹着的身子也左右摇摆起来,牵连在侧枝上的麻绳不堪重负,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好像随时都会断裂。
    梅月的模样比昨夜更恐怖,眼睛睁开一多半,里面血红血红,什么都看不清,朱唇大大张开,露出两排尖利雪白的獠牙。
    她嘴里的腐臭味儿更重了,流出的污血也更多,像瀑布似的顺着下巴往下淌,把小半张脸染得红红的。
    可扶桑觉得,梅月一点儿也不可怕了。
    她生前长得一定很好看,笑起来的时候,左边脸颊会出现一个小小的酒涡,性格也好,很会照顾人。
    这么好的人,为什么遇上了那么可怕的事?
    她死前的最后一刻,在想什么?
    扶桑胡思乱想着,慢慢靠近梅月。
    她伸出双臂,搂住梅月的身子,把她抱进怀里,好像期盼能通过这个动作带给她一点儿温暖。
    站在树底下的谢承安看得分明——
    扶桑头抵着梅月的额头,薄雾似的身影中探出许多半透明的根须,在空中摇摆了一阵,钻进大红的嫁衣里。
    扶桑闭上双眼,身子一震。
    她走进了梅月的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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