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让橘子倍感郁闷的是,让大家前来议事的老爷子说了好半天,也没说到正事上去。
    王者辅先是交待三子,往后要相互扶持,好生侍奉母亲。
    而后又分开叮嘱,让长子照料家中,多多留心孩子们的进学之事。让次子专心备考,若还是屡试不中,也不必非要一条道走到黑,另谋出路或许也不是坏事。
    末了,又与王锡璞传授了为官之道。
    董老太太原想阻止丈夫,毕竟他自己这官都做得稀烂,可谓条条大道通阴沟——
    但老太太转念一想,反面经验也是经验,且由他传授吧。
    这为官之道传授到最后,王者辅着重叮嘱四字:“守住本心。”
    王锡璞郑重应下:“儿谨遵父亲大人教诲。”
    王者辅继而交待起了孙儿们。
    看向长孙王元时,老爷子给的建议十分简洁:“今年既有十七了,也该准备成家之事了。”
    这话连橘子都听懂了——王元是指望不上了,建议抓紧生些新的小王元来养。
    王锡瑞惭愧地点点头,传宗接代是他这儿子唯一的用途了,是该尽早用起来。
    “老三不常归家,王介的学业,你兄弟二人要多操心着。”王者辅与长子和次子说着,最后视线落在长子身上:“之后便让王介去你那私塾中读书,此外,我已托付袁公另在金陵城中寻了两位先生加以指点,每旬可带去登门请教。”
    王锡璞心知父亲是为儿子费心了,忙与王介道:“还不快谢过大父。”
    王介忙向大父施礼。
    王者辅摆摆手示意不必,继而看向淑仪:“淑仪是个好孩子,只是太懂事了些……”
    淑仪微微一怔,未能很好地理解大父的意思,但她向来不会多问什么,只是垂首恭听,而后微微福身一礼。
    最后,王者辅才笑着向最小的贞仪招手。
    贞仪来到祖父面前,祖父摸了摸她的脑袋,眼底无限喜爱:“大父近日事忙,未曾过问德卿的功课,可落下什么没有?”
    贞仪仰着头,亮晶晶的眼睛里俱是孩童的认真:“贞仪每日都在习字算数,未曾落下,大父不信,可以随意考问。”
    “大父怎会不信我们德卿!”王者辅笑起来,刮了刮孩童圆钝的鼻头,连声称好:“德卿肯这样用功,何事不能成?”
    老人眼底有着希冀期待,也藏下一丝隐晦的忧虑。
    但看着眼前的小小孩童,他终究是道:“老二,之后便由你来教授德卿功课。书屋的门不许再时时上锁,孩子们何时想要读书,便何时去读。”
    说罢这一切之后,王者辅便自椅上起了身,笑着道:“好了,我也该出门去了。”
    橘子疑惑歪头:“?”
    正事呢?
    它好奇担心了许多天的正事呢?
    橘子下意识地看向家中最多愁善感,最藏不住事的人——
    果然,杨瑾娘已偏过了头去,拿帕子擦起了眼泪。
    贞仪似有所察,忽然抓住祖父衣袖:“大父要出门很久吗?何时回来?”
    王者辅:“安心做功课,回头我是要考问的,倘若答错,要打手心。”
    贞仪听得手一缩,她没被打过手心,但大兄被打过,吱哇乱叫,惨极了。
    小孩子很快被分散了注意力,王家三兄弟已跟着老爷子往外走。
    老太太静静坐在原处,同儿媳们说:“都各自回去吧。”
    三太太压下泪意:“我们再陪一陪母亲……”
    几个儿媳都围向老太太,淑仪也给祖母倒茶。
    贞仪的视线忽然落在了门后的鱼竿上。
    贞仪拿起鱼竿,忽然跑了出去。
    大父好像要出门很久,怎能不带上最心爱的鱼竿呢,大父忘带鱼竿了,她要给大父送去!
    天边滚来了一阵雷声。
    贞仪拿着比自己高出许多的鱼竿在前面跑,橘子在后面追。
    追出大门外,贞仪却见门前站着两名官差,大父手上脚上已被缠上了沉重生锈的锁链。
    三叔在向官差揖礼托付,大伯将一只银袋双手奉上,父亲正含泪与大父作别:“父亲请务必保重……”
    贞仪呆住了,她上回见官差这样抓人,是九英姐姐家中遭了贼,那贼被堵在柴房里,钱家的下人报了官,便有这样的官差拿这样的锁链带走了贼人。
    “大父才不是贼!”
    贞仪义正词严大喊一声,跑上前去,却被父亲拦下:“贞儿,休得胡闹冲撞……”
    贞仪急得要哭了,只得一遍遍喊着:“大父,大父!”
    看着那小小的孩童手中长长的鱼竿,王者辅的眼眶也骤然一酸,却依旧含笑向孙女道:“莫怕,祖父不过是要出门一段时日……”
    一番安抚罢,老人向孙女慈爱地摆手:“回去吧,德卿听话。”
    随着老人摆手,锁链哗哗。
    风吹得树叶哗哗,贞仪的眼泪也哗哗。
    看着那头发花白的老人,橘子也忍不住想要眼泪汪汪,离了老王头,谁还给它钓鱼吃?
    王元,淑仪,春儿,杨瑾娘也都先后追了出来。
    贞仪被围着劝着,也被哄住了,未有再坚持要留下大父,她所能做的最任性的举动,是向大父讨要一个名为“大父一定回来”的拉勾。
    老人笑着弯下腰,锁着沉重铁链的手抬起,和那只稚嫩柔软的小手认认真真地拉了勾。
    王者辅很快被请上了囚车,那两名官差还算客气。
    囚车渐远去,濛濛雨雾漂浮。
    贞仪忽想起,数日前,大父教她读清明诗:【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她问:【大父,断魂何意?】
    此刻,年幼的贞仪抱着鱼竿,站在雨雾中,看着垂泪无声目送的家人们,方才隐约意会到了诗中之意。
    数日雨水未休,王家上下一片沉寂。
    待天色放晴后,橘子连日早出晚归,在密谋着一件大事。
    橘子认定,王者辅欺骗了贞仪,他上了那囚车,便不可能再回得来,而是要被杀头的——电视机里,就是这样演的!
    好在电视机里还提供了活命的好办法——蒙面,劫囚。
    橘子已经去金陵城的刑场踩过了点。
    但劫囚这种事,远不是它一个猫能完成的,它需要一些同伙。
    深夜,王家后河边,一只又一只花色不一的猫咪从草丛中钻了出来。
    它们都曾吃过王者辅的鱼,橘子向它们发出了召集令——恩人有难,江湖救急。
    那只奶牛猫也来了,它一贯是遵纪守法维护治安的好法官,但它宣布:王者辅是好人,他是被冤枉的!
    越来越多的猫咪被动员进来,一场劫囚计划正在酝酿。
    但酝酿到一半时,城外有猫咪来报,说是当天便有猫亲眼见到王者辅被押出了金陵城。
    原来不是要在金陵城中杀头,而是要流放到北方戍边。
    现下去追,已是来不及了。
    雄赳赳的橘子突然颓然下来,但也松了口气,老王头好歹是不用掉脑袋了。
    橘子未敢颓然太久,毕竟它还有贞仪需要照看安抚。
    贞仪很让橘子省心,没有哭闹也不再惊惶,开始每日照常去书屋习字读书。
    贞仪曾听大伯父教导大兄说,读书才有出路。
    贞仪还曾听祖父说,旁人给不了的答案,俱在书中。书中藏有世间一切真理,而其中“全真者”又数算学是也。
    贞仪想要出路,想要得到答案,她想知道大父为何被锁拿而去,更想知道如何才能让大父早日归家。
    于是她用心进学,更胜从前。
    这落在橘子眼中,简直是天生读书圣体小女孩。
    春去秋来,寄舫书屋外的枣树成熟了,橘子爬到树上,打落一颗颗青红枣子,贞仪和春儿仰着头,托着衣衫在下面接着。
    这个秋日,王家终于有了个好消息,杨瑾娘有孕了。
    大家都很高兴,贞仪也不例外,她开始准备做一位像大姐姐那样称职的好阿姊,这个过程让贞仪很兴奋。
    随着杨瑾娘的肚子渐渐大起来,贞仪也学着像大人们那样,小心地照顾阿娘,扶阿娘下石阶,帮阿娘吹凉滚烫的热汤。
    来到来年清明,一日晚间,洗漱后的贞仪和橘子一同趴在床榻上,翻开那本《月令七十二候集解》,停留在清明节气那一页,细细读着。
    又一年清明,大父离家已足足一载了,至今却未有消息。
    贞仪一手按书,一手托腮,因思念而安静下来。
    橘子一只耳朵往后压了压,不知听着了什么动静,突然警惕起来。
    再片刻,赵妈妈急声大喊:“太太要生了!春儿,快,快去黄家巷请稳婆来!”
    “诶!”院中的春儿慌忙放下木盆,边走边将手上的水在衣裙上匆匆蹭干净,顾不得放下挽起的衣袖,拔腿就往外跑去。
    橘子和贞仪也从屋子里奔了出来。
    很快,大太太和三太太都来了,大太太抱着贞仪往外走,三太太进了产房帮忙,卢妈妈宽慰王锡琛:“二爷放心,女子第二胎通常会更加顺当!最迟一个时辰内,二奶奶保管给咱王家添上个小公子,定比二小姐还要俊气聪慧哩!”
    然而一个时辰后,杨瑾娘仍未能顺利生产。
    卢妈妈未再一味说吉利话,也进了产房打下手。
    又过一个时辰,产房里妇人们的声音逐渐有些慌乱了。
    再一个时辰过去,对面屋子里,被大太太搂在怀中坐在床上,却始终睁大眼睛毫无睡意的贞仪没再听到母亲那嘶声力竭的喊叫,这才敢问:“大伯母,阿娘好了吗?”
    大太太的脸色不太好看,她向贞仪温声说了一句“在床上等着,哪儿也别去”,便匆匆忙也去了产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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