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蘅往榻上一坐,揉了揉眉心,隐现疲态:“差不多了。”
    “姚修成给我看了弓弩图纸,还拿出了朝廷文书,说的冠冕堂皇。”
    “竟有文书?”
    柳襄给他倒了杯茶递过去道。
    “嗯。”
    谢蘅接过来抿了口,才道:“弓弩是送给枢密院的,只不过他们偷梁换柱,瞒天过海另锻造一批卖给了北廑。”
    “只有弓弩吗?”
    柳襄沉默片刻后。道。
    谢蘅点头:“只给我看了弓□□。”
    “世子还记得图样吗?”
    柳襄问道。
    “记得。”
    谢蘅唤玄烛备笔墨,出现的却是乌焰。
    笔墨备好,谢蘅将看到的弓弩样式画了下来。
    柳襄脸上一片暗沉。
    “这不是我军用的,至少我没有见过。”
    谢蘅盯着图样看了片刻,缓缓放下笔。
    近年来边关战事频发的只有北廑边境,如果柳襄都没见过,那就说明这批弓弩并不是给枢密院的。
    “他透露了上头的人是兵部,我说要斟酌几日。”
    谢蘅:“他给我三日的时间。”
    柳襄嗯了声,悄然攥紧拳。
    “李氏跟你说过什么?”
    谢蘅看向她道。
    柳襄如实道:“约了几位夫人来,借别人的口提起云华寺求姻缘很灵。”
    “应当只是冲我来的。”
    谢蘅瞥她一眼,淡淡垂眸:“嗯。”
    “约的何时?”
    柳襄:“没说死,我回来问问你。”
    谢蘅想了想,道:“那就三日后吧。”
    “可以收网了。”
    柳襄:“嗯。”
    “在姚家?”
    谢蘅默了默,摇头:“在云华寺。”
    柳襄没有意见:“好。”
    “我明日便让人给李氏送信。”
    “嗯。”
    谢蘅瞥了眼乌焰,道:“玄烛呢?”
    乌焰轻轻呼出一口气,道:“一回来就去在玉公子房里了。”
    “世子和云麾将军离开没多久玉公子就开始闹,一会儿要好酒一会儿要美人,还要花魁名伶,属下和长庚应付不了。”
    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跟养了个祖宗似的。
    玄烛确认谢蘅柳襄出了姚家,没有什么危险了,才和长庚换了位置,提前赶了回来。
    不是怕他闹出什么事,而是怕他吵到谢蘅。
    玄烛将门踢开,房里这才消停。
    谢蘅沉默半晌无言。
    几年过去,早已物是人非,倒只有这个破孩子,一如既往的闹腾。
    柳襄这时喃喃道:“看来他并不怕刀。”
    谢蘅看她一眼,淡声道:“并非不怕,只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柳襄:“……那他忘得还真是快。”
    她看见谢蘅眉眼间的疲态,起身道:“我回去了,世子早些休息吧,明日再议。”
    谢蘅:“嗯。”
    看着柳襄的背影消失,谢蘅才让乌焰备水,洗漱完,他叫住要离开的乌焰:“你主子来什么信了吗?”
    乌焰沉默几息后,如实道:“殿下来过几次信,都是问世子身体可安。”
    谢蘅哦了声:“下去吧。”
    “是。”
    明明困乏的厉害,躺到床上却一时半会儿比不上眼。
    黑夜中,谢蘅摩挲着手中红玉猫猫玉佩,盯着纱帐顶思绪游离。
    身体可安?
    大概是安不了了。
    他其实心中一直都很清楚,这些年谢邵谢澹二人对当年的事愧疚难安,也都始终无法释怀。
    他避他们数年,起初是真的很气,每次被病痛折磨的痛苦难熬时,他恨不得从来没有认识过他们,恨不得冲进宫将害他之人一一斩杀。
    可当冷静下来,他便又没了这个念头。
    因为他知道,这一切与他们二人没有关系,他们都不知情,偏偏害他的又是他们的至亲。
    知道谢邵每日为他抄佛经祈福,与皇后娘娘离心;知道谢澹因此不再对贵妃抱有期待,记恨上贵妃时,他很愤怒。
    他甚至希望他们参与其中,这样,他就能理所当然的恨他们。
    可他们却连让他恨他们的理由都不给。
    每年中秋他们都在明王府外最近的客栈里枯坐半日,子时后才离开。
    那一天厨房送过来的月饼,总有几块来自宫中。
    因为他们曾经说过,他们要一起度过以后的每一个中秋。
    对于那些年的他来说,他们内心越愧疚,越不安宁,他便越高兴。
    凭什么只有他一人过的不好?
    但后来他又想,那件事,他又何尝不是咎由自取?
    阮贵妃想害太子,皇后想利用他保护太子,而他救人心切,因此落得一身病痛,不是咎由自取又是什么?
    他只后悔,不该进宫。
    若是重来一次,他绝不会进宫!绝不会去认识他们!
    但若重来一次,他会救谢邵吗?
    谢蘅唇边划过一丝讥笑。
    答案是,他会。
    水底里有人,见落水的是他才没敢动,若是他不救,谢邵会死。
    诸多愤怒,崩溃,恨,就这么循环往复的折磨着他,
    直到去岁,他知道了自己原来时日无多,他那时第一反应是解脱。
    不必再受病痛的折磨,于他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他自暴自弃的想,就这样吧,再难熬也不过十年,熬完了就解脱了。
    然就在那时,玉明淮出现了。
    他是专门来京都找他辞行的。
    他说他走南闯北多年,不忍再见民生疾苦,他想为东邺做点什么。
    那时候他觉得他疯了,疯的很彻底。
    他明明可以锦衣玉食高枕无忧一辈子,却偏要去做那等要命的事。
    他不理解。
    但当他将他骂的狗血淋头后,他却笑着说,如果他回不来,他也算是天上有人了。
    他会在天上保佑他,平安康健。
    可他不知,他只有十年了,他们两个还真说不准谁先死。
    ‘你怎么知道你能上天而不是下地狱?’
    ‘那我尽力挣功德,去天上保佑你’
    ‘我不过一介废人,混吃等死,无功无名,有什么值得你浪费功德’
    ‘你不是废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只要活的开心就好,我的功德分你一半’
    那一刻,他突然就冷静了下来。
    在那个疯子离开时,他说,如果他先走,他也会保佑他平安归来。
    但前提是死后能上天。
    也是那时,他突然想起了少时的理想抱负,虽然已恍若隔世,但似乎也不是不能去试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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