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话又说回来,这样的陈家还能在宣城占有一定话语权,实在离不开同行的衬托——白记和恒记,这几年也出了几个适合自己体质的搅屎棍。
    三个铺子在手,就不能像在泾县那样,一家吃饱全家不饿了。
    现如今,绩溪作坊另请了人来做营造,地方大、地势平坦、院子里外边界分明……显金在一开始做规划时,便对绩溪作坊有自己的安排,同陈老五荐来的海四哥也是按照计划沟通的。
    而灯宣作坊和桑皮纸作坊……
    不晓得要熬几个大夜,才能捋清楚呢!
    显金抬头看瞿秋实,指着自己的略有乌青的眼袋子笑道,“望闻问切之望,瞿大夫是学到的。”
    眼袋子那么大!
    谁看不懂她熬了夜呀!
    显金这头方说话,那头周二狗经此激励,备受鼓舞,当即生龙活虎地下地表演二十个空中击掌俯卧撑——属实是个体弱多病的秀儿。
    瞿秋实又交代了几句,便做了个手势,请显金去隔壁的花间。
    显金以为是周二狗的病情,便亦步亦趋紧跟其后。
    花间无人,瞿秋实从药箱中取出一方小丝绒软枕,放于桌上,“世人误解医道,常以年纪大小、胡须黑白、皱纹多寡来评判医者医术,殊不知,此道若精,十五六岁也该出头了;此道若不精、五六十岁也只得皮毛。”
    这个道理,显金认同。
    学医,特别是中医这玩意儿,天赋、家传、运道缺一不可。
    但……此人……
    显金打量的目光成功逗乐瞿秋实。
    瞿秋实做了个手势,示意显金放上来,三指悬脉搭在显金手腕关寸处。
    隔了一会儿,瞿秋实放了手,笑着点点头,露出唇边浅浅的纹路,“您脉搏有力,搏动平稳规律,身体很是康健——只是千万记得熬夜伤身,需早睡早起,活动适宜,吃喝平衡有度,才能更康健。”
    瞿秋实又道,“您手上事忙,更切记勿要生气焦躁——您本就患有夜视不足之症,熬夜、生气皆伤肝,肝生血气乃生生根本,切记切记。”
    真的能单凭摸脉就摸出她夜盲吗?
    显金看瞿秋实笑起来,“原以为你这样小的年纪便当上医官,是老夫人帮衬着使劲的,没想到,您是真有功夫的!”
    显金收起手。
    显金的脸是好看的,但她的手比脸更好看。
    纤长玉白,指节小而精致,指甲未染豆蔻,但因身体康健,泛着健康晶莹的光。
    瞿秋实眼神从显金的手上一闪而过,目光收敛却炙热,赶忙低头收药箱,随口道,“听说,您如今接手了陈家宣城的所有铺子?若有需我帮忙的,您尽可以说。”
    显金未深思,笑道,“您是大夫,陈家是造纸的,谢您一番好心!”
    意思是,专业不对口,没啥好帮的。
    瞿秋实笑了笑,“我听说铺子里老伙计挺多,姐姐正是用人之际,您可以叫我为伙计们都摸一摸脉——毕竟,大家伙的,这些年头都辛苦了。”
    第170章 黑芝麻包
    显金一时间没明白什么意思,愣了愣神,相隔片刻,如梦初醒、恍然大悟,再看瞿秋实,如看一只薄皮大馅的黑芝麻包子——外部白嫩宣软,内里黑黢麻孔。
    显金斜勾嘴角,伸手拍拍瞿秋实的肩膀,“小伙子脑子很灵,很有前途嘛!”
    瞿秋实侧眸垂眉,很是一副娇怯羞赧的样子,“不敢贪姐姐盛赞,不过在宣城府的医坊里,我虽初来乍到,但两次月试皆拿了第一,素日里,别的医官束手无策的病人转到我手中,倒也能祛病乏痛。”
    瞿秋实痕迹非常重地吹了一波业务技能,再抓紧吹一吹群众粘合度,“如今除却手上宣城府同知与宣判的请脉差事,我素日在广济堂坐诊时,等待的病人也是非常多的。”
    显金抬头认真看了看瞿秋实笔挺的鼻梁和白皙的皮肤,问道,“等待的病人,多是云英未嫁或出嫁人妇的姑娘、奶奶们吧?”
    瞿秋实笑了笑,“姐姐说话不实不尽。”
    隔了一会儿,又加了一句,“还很有些两鬓苍白的婶娘或婶婆。”
    显金:……
    您的医术好不好,咱先不论,能肯定的是,咱这张脸一定是好的。
    显金笑眯眯地点点头,抬脚向外走去。
    瞿秋实看了眼日头,七月底的天,阳光还非常烈,瞿秋实从药箱里取出一把油纸伞,轻巧打开。
    显金只觉眼前一灰再一亮,油纸伞上一闪而过的丁香花蕊栩栩如生,没一会儿,油纸伞便撑在了显金的头顶。
    瞿秋实偏过眸子望着显金笑。
    明明是比显金还小一岁点儿的年纪,个头却已然比显金高一些了——十六岁的少年郎身形颀长,仪态端正,面白如春晓,眸黑如星夜,一笑间精巧尖润的下颌如与这仲夏十足匹配的七巧板。
    “姐姐去哪里?”少年郎刚过换声期,声音脆得窖在井里的桃。
    当别人在看你的时候,最尊重的方式,就是看过去。
    显金认真地与瞿秋实对视,严肃得像苏-联政-委:“去桑皮纸作坊看料。”
    瞿秋实认真回望显金的目光,隔了一会儿,轻轻移开,嘴角含笑,“今日为给狗爷扎最后一天针,我特请了沐休,择日不如撞日,若您需我给伙计们请个脉,索性姐姐便带我一起去吧?”
    瞿秋实声音一软,“我自小跟随隔房的叔伯习医,虽耳闻宣城府造纸登峰造极,却一次也没看过……”少年郎声音丧气,像路边乞食的小狗,“听说,大师傅们捞纸时,很震撼呢!”
    锁儿听得心尖尖都软了。
    就答应了吧!
    这要是不答应,都是半夜起来扇自己的程度呀!
    显金站原地思索:桑皮纸作坊的账需慢慢捋,年账房本身还有把捏在她手里——好赌的人,满头都是虱子;反而灯宣作坊那群又爱加班又没效率的老伙计,却不好处置,总不能和着绩溪作坊那两秋一起练吧?那她凶悍的名声可就传遍宣城了……做人事最难的,就是管理老伙计。
    而瞿大夫提的这法子,虽然有点损,但很好用。
    显金抬头,果断道,“好,那就有劳您了。”
    瞿秋实笑颜的弧度拉大,“……我记得桑皮纸作坊旁边有家黄鱼面很不错……”
    显金头也没抬,“我孝期。”
    瞿秋实笑容滞了滞,“黄鱼面铺子里,也有苏式红汤面,咱们加个鸡蛋皮儿,也很好吃。”
    显金随意摆摆手,转身同锁儿交待,“……把绩溪作坊的瞿大冒也一并带过去,还有通知李三顺师傅、郑二哥,再问问张妈妈去不去,厨房里和张妈妈处得好的那个伯伯叫啥来着?”
    “周四伯。”
    “嗯,问问周四伯去不去?”
    “租辆骡车,把桑皮纸作坊的伙计们一并带到灯宣作坊——灯宣作坊对面就是学政,来往人更多。”
    这……这么多人……
    瞿秋实愣在原地,那他们的黄鱼面?傍晚迎着夕阳共进晚膳?吃完晚饭,再去龙川溪边游水、放灯笼、吃冰糖葫芦的计划呢?
    瞿秋实轻声提醒,“姐姐,这么多人……咱们晚上便没有时间吃饭了……”
    显金莫名其妙,“有啊!桑皮纸作坊就有妈妈做饭!”
    “到时候咱们一人发一个新盆,张妈妈帮咱们去厨房打两菜,就着白饭两口就吃完了!”
    显金看了眼天,这刚过晌午,还能干很久呢!
    便捏紧拳头,积极鼓励瞿秋实,“咱们吃完饭接着干啊!都在城里,也不存在宵禁,天黑了还能干好一会儿呢!”
    显金又想起什么,连珠炮似地向外交待,“噢噢噢!还有小曹村的伙计!他们过来时间长,就是赶骡车也得两个时辰,叫郑二哥跑一趟,让他们今天做准备,明日来看诊!”
    这世代,是不是个人物,还看不起病呢!
    有这么个现成的大夫,谁不使劲薅,谁脑子进水!
    锁儿立刻往外跑,跑到一半,又被显金叫住,“还有!请城东头的黄秀才写个大大的横幅!”
    锁儿:?
    啥叫横幅!
    显金立刻换了个说法,“横条横条!内容是——入职陈记纸业,安享健康生活!”
    事都做了!
    不搞宣传?!
    那这钱花得,这人情欠的,岂不是白瞎了!
    锁儿应了一声,再往外跑,刚跑到门槛处,又被显金叫住。
    “还有!再麻烦做营造的工头立刻做两个半人高的支架,请黄秀才再写几个大字——广济堂通判内医专科坐诊,诊费药费,陈记全包!”
    锁儿听完,站在原地点头。
    显金“啧”一声,“愣着干甚,快去呀!”
    锁儿再次确定,“还有吗?”
    显金摇头,“没了没了,快去吧!”
    锁儿拔腿就跑,跑到一半,再次听到显金的声音。
    ——“百药堂!直接把百药堂的药师请来!带一些常用的药材,咱们直接现场抓药包药!”
    锁儿狠狠跺脚,“有啥,您能一股脑说完不!”
    显金嘿嘿笑:哪有领导做事,是一次性交待的呀?不都是跟便秘似的,今天拉一坨,明天拉一坨吗?
    锁儿一顺风跑了。
    暧昧拉扯的气氛,也被毁得差不多了。
    显金满意地回过头来,笑着同瞿秋实道,“谢谢您了。咱们店里的伙计,薪资虽不低,可谁不是一大家子人养着,再多的银子划分到每月的米油盐上,也不多了。请您坐一趟诊,不容易,左不如一起都看了,有病治病,早治早好——不叫您白看,咱们前前后后四十五十个人,我按照您素日在广济堂的诊费来给,您看行吗?”
    第171章 终于见面
    瞿秋实张了张嘴,不知从何说起——叔祖母一月前,特来家中看了他,便同母亲提起他的婚事,说陈家有个非常能干又漂亮的小姑娘,年纪长一些,但样貌、身段、气度皆是顶顶尖的,最难得是,很聪明,将陈家的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
    母亲有些心动,细问了好些,在听说这位姑娘只是三爷的继女,是后纳的小娘带来的姑娘时,便有些不愿意了。
    叔祖母斥道,“眼界只有针芒大小!瞿家有什么?!老祖宗学医,我爹与芒儿他爹跟着学,可连白水镇都没走出去!一辈子当个赤脚医!芒儿不一样,芒儿走出去了,走到了宣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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