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萍听不下去了,一掀车帘怒斥道:“你着急投胎啊!路这么滑还拼命跑跑跑,想摔死我们?”
    车夫没敢吱声,鞭子落下的声音小了,挥动的次数丝毫不减。
    苏宝珠嘴角浮上一丝讥诮的笑,不是想摔死她们,是怕走得慢,路上遇到不该见的人罢了。
    王萍犹自愤愤,“大伯母也真是的,凭什么大哥哥回来,就要你避去寺庙,三月殿试一过,大哥哥就回家长住,难道你一直呆在寺庙不成?”
    苏宝珠呵了声,“我去寺庙,只是表明我无意大公子,如果大夫人存心搓揉我,那相府也没有继续住下去的必要了。”
    一听她有搬走的意思,王萍忍不住乐了,“别想啦,祖母可舍不得你这个大财主!”话出口又觉得不好,喝口水咳咳两声,强硬扭转话题,“等到了寺庙,你要是犯晕可怎么办?”
    苏宝珠眉头轻挑,“不一定非得进庙呀,在门口晃一遭也算拜了佛。现成的由头不用白不用,咱们好好玩一天再回去。”
    王萍闻言欢喜非常,拉着她一路叽叽喳喳,细数长安城好吃好玩的地方。
    她们计划得好,天公偏偏不作美,没一会儿就淅淅沥沥下起小雨,等她们到了福应寺,雨点扯天扯地坠落,竟是倾盆大雨的架势。
    王萍瞠目结舌,半晌才颤巍巍说:“这是什么鬼天气……我怎么觉得,佛祖在怪咱们不敬?还是进去拜一拜吧。”
    望着黑黢黢的天空,苏宝珠心里也直打鼓,犹豫间,雨势越来越大,台阶上的水瀑布似的往下流,来时的路已泥泞得看不出样子,的确不适合赶路。
    她硬着头皮迈进庙门。
    深邃悠远的钟磬声透过密密匝匝的雨帘,一层层震荡开来,接连撞在她的心上,犹如雷鸣。
    她不由自主开始颤抖。
    “表姐!”王萍急忙扶住她,惊得声音都变了调,“天啊,难道你真有寺庙眩晕症?”
    领路的知客僧仔细打量她二人一番,温和一笑,“身上有佛缘的人进庙才会头晕,施主此般反应,乃是与我佛有缘的贵人呐。”
    一番话说得王萍脸上乐开了花,看表姐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苏宝珠却没表妹那般单纯,手腕上晶莹剔透的玉镯子,脖子上嵌珠镶宝的金项链,还有身上蹙金绣流云纹罗裙……
    不说有缘都对不起知客僧那张嘴!
    好话递到眼前,不管信不信,都不能拂人家的面子,苏宝珠念了几声佛,当下捐了五百匹生绢作香油钱。
    知客僧脸上笑意更浓,见她唇色惨白着实不大舒服的样子,涌到嗓子眼的精妙禅语又尽数吞了回去,直接引她去了东侧的客堂。
    松竹簇拥,静谧肃穆,一应陈设都是上好的,最妙的是离佛堂有段距离,僧人们的诵经声变得若有若无。
    果然“知客”,苏宝珠微微颔首,小丫鬟吉祥会意,悄悄塞过去一个红封,“我家姑娘喜静……”
    知客僧笑道:“今日风大雨急,如施主一般虔诚的香客并不多。”——您尽管安心歇着,绝不会有人来打扰!
    门掩上了,屋里逐渐安静下来。
    整日介烟熏雾绕,寺庙每一处,哪怕是桌椅板凳都浸透了佛香,哪怕沁凉的风袭窗而过,也无法消散这股味道。
    太阳穴突突的跳,苏宝珠的手无意识地摸向领口。
    衣服下面藏着一颗墨色的琉璃珠,隔着层层叠叠的衣服,指尖似乎还能感受到琉璃珠的微微凉意。
    那僧人的眼睛也是如此,苍翠如墨,好似月色下的湖水,没有印象中出家人的平和慈悲,相反,有些冷。
    真奇怪啊,明明连他的样子都是模糊,唯有那双眼睛,如此清晰。
    苏宝珠紧紧攥住琉璃珠,冰凉的触感一点点驱散身体上的燥意,恼人的佛香似乎也变淡了,萦绕心头的烦闷和愧疚却渐渐变浓。
    “吉祥。”她唤人进来,“等雨停了,你去找知客僧,给他供奉往生牌,点长明灯,多加香油钱。”
    吉祥一直服侍她,知道“他”是指那个僧人,先应了声,又问:“上面写什么好呢?”
    苏宝珠茫然了,那人姓甚名谁,法号如何,她是一概不知。
    “我记得那座荒庙供奉的是地藏王菩萨……”苏宝珠望着混沌的天际,慢慢道,“就写大愿使者吧,陨日昌平十九年三月七日,供奉人姚州客。”
    吉祥一一记下,默不作声退了下去。
    苏宝珠昏昏睡过去了,醒来时雨小了很多,天还是暗沉沉的,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黄昏,隔壁静悄悄的,王萍不知去了哪里。
    下雨也阻挡不了她的玩心。苏宝珠笑着摇摇头,让吉祥去找她,“收拾收拾,差不多该回去了。”
    寺庙不算太大,两刻钟后王萍就回来了,脸颊通红,眼睛晶晶亮的,整个人都有点亢奋。
    苏宝珠打趣道:“挖着金子了不是?看把你兴奋得坐都坐不住。”
    “金子算什么,我今天见到真佛啦!”王萍捧着脸,眼睛里满是仰慕,“长得可真好看……啊,应该是法相庄严,叫人一看心生畏惧,又忍不住想亲近,不愧是传说中的佛子殿下!多亏这场雨,让他投宿到这座寺庙。”
    说着又懊恼不已,“我跟他不熟,只敢远远看一眼,若是大姐姐或者三姐姐在就好了,还能跟着她们上前说说话。”
    苏宝珠听得云里雾里,“你到底在说谁?”
    王萍比她还惊讶,“你不知道佛子殿下?当今第七子,降生时红霞漫天,百鸟飞舞,最奇特的是手握着一颗佛珠。”
    苏宝珠笑得不行,“哪有人出生攥着佛珠的!和鱼腹丹书一样,纯粹编出来唬人的,无非是说这位皇子与常人不同,想让皇上另眼看待罢了。”
    “那你可就错了。”王萍一脸严肃,“当时崔太妃情况不大好,据说都开始准备后事了,可是殿下一出生,崔太妃就睁开了眼。贤妃娘娘——也就是殿下的母妃,随即送殿下出家替太妃祈福,你猜怎么着,崔太妃一直健健康康活到了现在。”
    “一出生就被送走了?”苏宝珠显然抓错了重点,“贤妃娘娘也太狠心了,那么小的孩子,她怎么舍得?”
    王萍没从这个角度考虑过,愣了下才说:“那不是给崔太妃祈福,为皇上分忧嘛。”
    昌平帝幼年失恃,幸得崔太妃庇护才能平安长大,情分非同小可,于他而言,崔太妃不是生母,胜似生母。崔太妃病重的那段日子,他停了早朝,封了朱笔,日夜侍奉病榻前,谁劝都不听。
    大臣们一度担心,若崔太妃去了,皇上也会长病不起。所以贤妃此举,可谓解了满朝上下的大难。
    “人们都称赞贤妃娘娘至孝至善,”王萍加重语气,“她和咱们家也有交情,快别说这种话,犯忌讳。”
    有时候,和绝大多数人反着来的确不是明智之举,尤其还涉及到帝王家的事。
    说到底也与己无关,几人用过斋饭,收拾东西准备启程。
    可她们走不了了,这场急雨冲垮了路面,要等明天才能修好。
    苏宝珠又开始郁闷。
    王萍提议她出去走走,“寺里有座七层宝塔,我刚爬上去瞧了,可以俯瞰整个长安城,我陪你一起去。”
    在房间里窝了一天,也该活泛活泛筋骨。
    苏宝珠没让她跟着,“雨地里跑来跑去的,衣服也不知道多加一件,看看你裙角都湿了。还是喝碗姜茶好好歇着,别出来一趟再染了风寒。”
    -
    或许是大雨冲淡了寺庙的味道,晕眩感明显减弱许多,苏宝珠也有心情细细观赏福应寺的景致了。
    森密的修竹掩映着一处僧舍,七八个和尚候在门前,看意思是想进去求见什么人,但全被门口的红脸和尚挡了回来。
    苏宝珠瞥了两眼,没在意。
    她慢腾腾登上了塔顶,从最高处往下看,长安城就像一副规整的棋盘,东西十一条大街,南北十四条大街,将这座辉煌壮观的都城划为一百零八坊。
    那一座座里坊,被划分得方方正正,壁垒森严,尤其是天黑下来,灯光亮起来的时候,更是泾渭分明。
    比如现在,城东的入苑坊、胜业坊、安仁坊、崇仁坊等等,与城西的璀璨灯火连成了波涛汹涌的海,几乎要吞没中间的宫城。
    灯光越往南越稀薄,骄傲得不肯踏入那些逼仄低矮的茅草屋。
    说不上为什么,苏宝珠突然间变得意兴阑珊。
    “长安一点也不好玩,我想回家了。”她喃喃道,“我想爹爹,想阿嬷,想二哥哥二嫂嫂……”
    吉祥扶着她慢慢下楼,“快了,快了,姑娘再忍忍,等老爷处理好盐矿上的事,肯定立刻接姑娘回家。”
    是啊,爹爹现在必须集中精力和节度使周旋,才能保住姚州的盐矿,她不能让爹爹分心。
    苏宝珠重重叹出口气,无精打采往客堂走。
    因要做早课,僧人们睡得很早,院子里静悄悄的,雨也停了,没有一丝风,地上的积水平滑如镜。
    一滴水珠从叶尖缓缓坠落,咚一声,镜面上的新月泛起层层涟漪,久久不能平静。
    吉祥低低道:“已经供奉好往生牌了,悄悄进行的,没惊动四姑娘。”
    苏宝珠想了想,还是决定亲自去给他上柱香,“以后再进寺庙的门,就不知道何年何月喽。”
    吉祥劝道:“四姑娘爱粘着您,让她瞧见了不好。姑娘在寺庙呆了一整天也没事,想来这寺庙眩晕症是要大好了,过几日再来也是一样的。”
    啪!啪!
    竹条抽打的闷响打断她们的对话,寂静的夜,这声音听得极真,苏宝珠几乎可以透过这可怖的声音想象,竹条下的身体是怎样的鲜血淋漓。
    强压着心头的恐慌,她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
    是竹林后的那座僧舍。
    “姑娘?”吉祥警觉地护在她身前,“夜深了,回去吧。”
    出门在外,好奇心还是少一点的好。
    苏宝珠望了眼竹林,离去了。
    昏黄的灯光从竹林后透出来,简陋的僧舍中,一个年轻的佛子双手合十,裸着上身跪在佛像前。
    他的后背满是鞭痕,有已经愈合的旧伤,还有泛着血沫子的新伤,重重叠叠,触目惊心。
    身后,执刑的僧人再次举起竹杖,表情肃穆。
    “够了!”红脸和尚闯进门,夺过竹杖狠狠扔在地上,“够了!”
    “心魔未除,何以了了?”
    佛子睁开眼,一双冷眸苍翠如墨,宛如月色下的湖水。
    第3章
    苏宝珠醒来时,已是辰时两刻了。
    她不可置信地盯着壶漏,在寺庙,闻着佛香,听着诵经,居然一觉睡到自然醒!
    自从去年中蛊,她已经很久没有睡个安稳觉了。
    给她下蛊的南疆人至今没有抓到,说来奇怪,爹爹动用了所有人手,就是寻不到那人一丁点踪迹。
    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越是找不到,就越是害怕,唯恐哪天一睁眼,就看见那个南疆人悄无声息立在她的床头。
    很长一段时间,她必须靠安息香才能入睡,而且一旦惊醒,就再也睡不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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