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武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问:“殿下不找苏姑娘啦?”
    缘觉起身就走。
    “不去就不去呗,火气怎么越来越大了……”道武哼哼唧唧,忽瞥见道文的影子,慌忙把名帖团做一团往嘴里一塞,直着脖子硬往下咽。
    “道武!”道文气冲冲走近,“你在吃什么?又偷吃酒肉了是不是?我瞧你鬼鬼祟祟往后山走就觉得不对劲,快跟我回去领罚!”
    道武被噎得直翻白眼,压根没法分辩,也无从辩白,委屈得大圆脸皱皱巴巴,暗道不能白挨这顿打,怎么也得去碧琉楼再喝三坛子酒。
    二人逐渐走远,阵风吹过,松涛阵阵,绿浪翻滚,落叶覆盖了那抔新鲜泥土,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
    相府也接到了苏老爷的回信,同意亲事,一切交由南妈妈操持。
    既然南妈妈代表苏家,就不好把她叫到相府商量,刘氏少不得两头来回跑,天气虽热,她的兴致却不减。
    卢氏很赞成苏家对婚期的安排,还让刘氏带话,一年不够就两年,时间越久,姑娘家越显得矜持尊贵。
    但定亲宴一定要尽快举行,好叫宫里知道相府没胡乱搪塞,也不能大办,以防皇上公主误会相府在向他们示威,两家人坐一起吃顿饭就好。
    南妈妈听了不置可否,苏宝珠不在乎,随口应了,反正是假夫妻,动静小点是好事。
    她却忘了,交换庚帖是真的,去官府写的婚书也是真的。
    伴着知了越来越烦躁的鸣叫,溽热难熬的盛夏统治了长安城每个角落。
    那位让苏宝珠倍感好奇的三姑娘王葭也回来了。
    王家的姑娘,大姑娘王薇雍容华贵,二姑娘王蓉清丽不俗,四姑娘王萍娇俏活泼,不知这位三姑娘又是何等的佳人。
    苏宝珠应邀登门。
    寿禧堂早已是人声杂沓,语笑喧阗。
    苏宝珠一进门,便见老夫人搂着一位衣着素雅的姑娘,想必就是王葭了。
    “宝珠姐姐!”王萍拉住她的手,又拉起王葭的手,“三姐姐,这回人终于齐全了。”
    待看清王葭的长相,苏宝珠不由在心底惊叹一声:好个清素若菊的美人!
    “真是闻名不如见面。”王葭先开口笑道,“早听说家里来了位美艳绝伦的表姑娘,今日一见,方知不是谣传。”
    苏宝珠一向对自己的容貌很自信,此时却不好意思了,“哪有,你长得比我好看,此刻我真恨自己不是男的。”
    王葭微微诧异,“此话何讲?”
    苏宝珠莞尔一笑,“若是个男的,就可以追求你呀!”
    王萍急急道:“不行不行,你是男的,大哥哥可怎么办?”
    满堂先是一静,紧接着老老少少一起大笑起来,崔老夫人指指苏宝珠,又指指王萍,“你们两个古怪机灵鬼儿!”
    刘氏凑趣道:“孩子们都回来了,以后寿禧堂可安静不下来喽。”
    崔老夫人挥挥手,扶额佯装不耐烦,“都走都走,才半天就闹得我头痛。”
    王萍一拍手,“对了,明天我们去福应寺如何?宝珠姐姐还愿,你们去抽姻缘签。”
    王葭脸色微动,问:“福应寺的签很灵?”
    “灵得很!”王萍使劲点头,“宝珠姐姐抽的是桃花签,刚抽完,大哥哥就寻来了,你瞧,现今就应了这一签。”
    第14章
    本朝崇尚佛教,上到皇宫贵族,下到平民百姓,都对寺庙进行各种捐赠。
    近几年,礼佛之风已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长安但凡说得出名号的人家,就没有不信佛的。
    崔老夫人刘氏自不例外,闻言纷纷点头,叮嘱她们一定要好好还愿,万不可敷衍了事。
    饶是卢氏打心眼里不满意苏宝珠这个儿媳,此刻也不敢说半句对神佛不敬的话。
    王葭说起路上的见闻,“寺庙佛像处处可见,哪怕一个不足百人的小村子,也定有一座庙宇。说不上多么宏达精美,也比村里其它屋舍都好,足见村民们一片虔诚了。”
    “还有许多信徒居士深觉在家修行不得法,自愿剃度出家。”王薇提到一桩趣闻,“去年初秋,郑县一百七十三名信徒集体落发为僧,全部身家均赠与寺庙,一时传为美谈,知县还着人刻碑立传,以示其功德。”
    王萍惊讶极了,“一百七十三人?这么多!”
    王薇微微颔首,“其中不乏家境优渥之人,良田千顷,家财万贯,尽数供奉了佛祖。”
    苏宝珠低头,默默掩去唇边的一抹讥讽,父亲说过,寺庙不用纳税,僧人不用徭役,有些人出家做假和尚假尼姑,并不是真心皈依,而是为了把家产挂在寺庙名下,逃避税赋。
    但这些话也只在肚子里转转而已。
    -
    因想上头柱香,翌日,天刚刚亮透,几位姑娘就出发了。
    到福应寺时,太阳已完全升起来了,照得屋顶金光闪闪,红墙璀璨生辉,晨钟悠扬,梵音阵阵,还未迈进山门,相府的姑娘已是满脸肃然了。
    仍是之前那位知客僧迎接她们,听闻苏宝珠是来还愿的,眼角的笑纹顿时深了几分。
    瞧得苏宝珠直乐。
    一番法事礼毕,姑娘们按捺不住了,低低说着笑着,手拉着手前往求签的佛堂。
    行至半路,有个带着怯意的声音从旁叫住苏宝珠,“苏姑娘?”
    苏宝珠讶然转身:是春宴上那个小可怜安若素。
    “是你呀!”苏宝珠笑吟吟道,“上次宫中一别,可有阵子没见了,你还好吗?”
    “好、好,”安若素两只手不停绞着帕子,显得十分忐忑,“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你……”
    她向后看看,树荫下站着一位鹅蛋脸的姑娘,鼓励似地冲她点点头。
    苏宝珠好奇地看着她们,不知道这二位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安若素红着脸道:“我给你送了三次帖子,都没有得到回音儿,给你的谢礼也没能送出去。”
    苏宝珠吃了一惊,“什么时候的事?我没有收到你的帖子。”
    “原来你没收到,我就说呢,你不会无缘无故不理我。”安若素呼出口气,仿佛卸下了重担,却没说何时送的帖子。
    苏宝珠突然反应过来,“你是不是送到了相府?”
    定是这样,她和安阳公主发生冲突的起因就是安若素,按她对卢氏的了解,肯定记了安若素一笔账,自然不愿她们再有来往
    苏宝珠心里堵了口气,当着王薇的面却不能发作,便邀请安若素和那位姑娘一同游寺。
    那位姑娘姓姜,和安若素是表姐妹。她父亲是太学博士,巧得很,还教过王铎几天,论起来还与相府有九曲十八弯的亲戚关系、不一会儿的功夫,大家便姐姐妹妹的,叫得十分亲热。
    见这么多姑娘结伴而来,小佛堂的那位老和尚牙花子都笑出来了,不无得意道:“老衲的签,天下第一准,诸位施主,切记切记,心诚为第一要务。”
    王薇轻摇两下,抽出一根签,轻声念道:“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上签。”老和尚捋着胡须笑道,“宁静平和,此生相伴相随。”
    落霞,孤鹜,完全不相及的两种事物,话都没法说,也能相伴相随?王薇笑着摇摇头,把签文轻轻放回竹筒里,没太在意。
    王蓉明显紧张,哗啦哗啦使劲晃了半天才得一支,她拿起签文一看,脸色明显变了。
    “是什么?”王萍探头来看,也不禁困惑了,“淇水滺滺,桧楫松舟,此签何解?”
    “胡话,不作准的。”王蓉推了一把签筒。
    签筒恰好倒在安若素面前,她便随手抽了一根,“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我真希望能有处桃源,让我‘闲闲兮’。”
    老和尚仔细打量她一眼,语气意味深长,“遍身绫罗,不如荆钗布裙,施主的姻缘在于山水间。”
    轮到王葭时,她面上看着还算平静,可苏宝珠发现,她的手指在微微发抖。
    王葭看着签文半晌没出声。
    “清风不解风情,明月难寄相思……”王萍替她念了出来,声音越来越小,看着她的眼神也多了点不忍心,“本就是抽着玩的东西,三姐姐别当回事。”
    王葭勉强笑笑,柔声道:“有些热,我去客房歇一会儿。”
    众人了然,任由她走了。
    正值晌午最热的时候,知了长一声短一声鸣叫着,王葭在树荫下躲避毒热的日光,不知不觉走到那片竹林。
    轻风拂过,竹林发出丝弦般悦耳声响,袅袅如天边梵音,听得她不由痴了。
    僧舍的门从内打开,惊醒了兀自怔楞的王葭,一看那人,不由又惊又喜:“殿下,你还在京城!”
    缘觉面色如常,声音平淡似水,“施主,别来无恙。”
    “我很好。”王葭不由攥紧手,忽觉手心一阵刺痛,这才发现自己竟一直握着那支签文,悄悄把手往后藏了藏,“三年不见,你还能记得我……”
    “贫僧的记性一向很好。”
    “是、是的,你看,我也记得你。”
    空气有一瞬的寂静。
    王葭开始后悔,他是出家人,自己说什么记得不记得了,若他误会,此后恐难再见面了。
    “我是说,我的记性也很好。”她讪讪笑了笑,反而更觉尴尬。
    缘觉单掌一礼,“贫僧还有课业要完成,施主,请多保重。”
    这一走,再见就不知何年何月了,王葭没话找话,“诶,那个……我大哥哥要定亲了,六月初九,就在后天,有空的话,来我家喝一杯喜酒吧。是素酒,不算犯戒。”
    缘觉站定,“相府的嫡长媳,一定出自名门望族百年世家吧?”
    王葭缓缓摇摇头,“我也很惊讶,大伯母竟然相中一个商户女,不过她长得很美很美。”
    缘觉几不可察地皱了下眉头,又道:“除了貌美,想必她的品行也很好,才能入相府的眼。”
    “挺好的,明艳大方,做事周道,待人也真诚,还有……”王葭想到她那日想做男人追自己的话,不由一笑,“偶尔也会精灵古怪,语出惊人,我们全家都非常喜欢她。”
    王葭只想与他多说几句话,丝毫没发现他始终在问苏宝珠的情况。
    缘觉沉默片刻,语气有些意味不明:“装得可真像。”
    王葭一怔,“什么?”
    缘觉不再言语,略一颔首,转身离去。
    “你来不来呀?”王葭在后面急切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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