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漱后,杨浔竟然不想睡床,而是抱着毯子睡在沙发上。又舍不得开空调,就把电扇拖到客厅。张怀凝目瞪口呆,实在是上两辈人才会有的做派。
    杨浔解释道:“我不能睡太好的床,会睡熟的。”
    “睡熟不是很好吗?”
    “我不习惯享受,由奢入俭难,所以你也可以对我坏一点。”
    “可以啊,那就坏一点。要么,你现在滚回次卧睡觉。要是你一定要睡沙发,我就半夜起来把你泼醒,以免你在我家中暑。”
    张怀凝当他是欲拒还迎,便把房门打开,“当然了,你想和我一起睡也行,我的床铺的可是双层鹅绒垫,要试试吗?”
    “谢谢,不用,这次是真的,我从小就不睡床,习惯睡沙发或打地铺。晚安。”他把客厅的灯关了。
    张怀凝辗转反侧,凌晨去客厅看,杨浔确实缩在沙发上睡着了。凝望着他在夜色里的剪影,她揣摩他一路走来的经历。
    她故意贴过去,弄醒他,吵嚷着要一起睡。沙发窄,容不下两个人。杨浔求她别闹。她抱起他的毯子就走,“你不睡床,我就不走了。睡床又不是什么奢侈,正常人都这样。”
    黑暗里她牵起他的手,摸到一块粗糙的触感,是那块疤。半喜半愁,她哄着跟杨浔自己回房, “来嘛,躺一下我的鹅绒垫,你会喜欢的。”
    双层鹅绒垫对夏天是太热了,杨浔还是抱着她睡,夜里她的背贴着他的胸口,感觉一团热气散不开。
    第二天一早,张怀凝在梦里像是被起吊机扛下床,又被丢去洗手台。人站着,眼睛还睁不开,牙刷杯装了冷水朝脸上泼,又被用手捏脸。
    “张怀凝,快醒醒。”杨浔只有不高兴的时候才叫她全名,正好和檀宜之相反。“我们睡过头了,上班迟到了,我都说了,我不能睡床的。”
    平日杨浔睡得浅,醒得早。自从有他在身边,张怀凝就不开闹钟,着实是死于安乐。
    他们兵荒马乱赶去医院,为避嫌,还特意一前一后进。照样被文医生撞个正着,“这么巧?你们一起迟到了?”文医生半开玩笑,道:“是不是有问题啊?”
    张怀凝道:“对啊,对啊,我们昨天晚上非常疯狂,所以都睡过头了。今天早上杨浔还给我穿衣服呢。”
    文医生笑笑,自然当她说反话。杨浔则板着脸,甩开他们往前走。
    文医生道:“他怎么了?一大早的迟到,脸又半死不活。谁惹他了,隔壁装修还没搞定呢?”
    “估计还没,要不你去问问他。”张怀凝装得纳闷,其实很清楚。
    杨浔也睡迷糊了,可他泼水拍脸的一套动作太娴熟。对她很温柔,可自然有不温柔的版本,手再下移点,一掐脖子就能把人提起来。
    再也不能假装他出淤泥而不染,他准把他爸往死里打过。
    查房时,25 号董父的儿子也在。他四十来岁,典型的生意人面孔:黑黄面孔,肚子微撅,随身带一个皮包,满面堆笑,眼神狡猾,好像个收银台的扫描枪,扫到人身上,就能估出个准确价位。
    董先生主动与张怀凝握手,道:“我叫董家贵,你叫我家贵就好。我知道你是张医生。我爸的病是你在负责吧?其实,我有点事想和你单独谈谈,有哪里比较方便说话的?你带我去。”
    门一关,董先生就主动坦白,道:“其实吧,我有两个老婆。”
    张怀凝不知如何接话,只得道:“合法吗?”
    “当然合法的。一个只领证不办礼,一个办了礼不领证,她们也都知道的。”董家贵边笑边道,不无得意,“男人嘛,没办法的事,家里一个老婆吧,主要是给亲戚朋友看的,操持家务还行,就是长得不像样,我做生意要面子,肯定带不出去。外面那个吧,年纪小,爱玩爱买东西,不过带出去挺有面子的。”
    “你到底想对我说什么?”张怀凝无意听他炫耀男性魅力。
    “我以前吧,招待别的老板,一起去洗脚房找人陪,一晚上能来个五六次,很轻松的。从去年开始吧,也不知道怎么的,我就有心无力了。我平时也挺注意锻炼的。就是虚,也不知道是不是没休息好。”
    “你是想说那个有蛇的药酒是给你泡的,你不行了?”
    “不是不行!”董家贵急眼,连连否认,“医生你不要这么讲话,你这样说话很不科学的。你还是专业人士呢,怎么和小广告上的人一样。男人没有行不行,我只是一下子没缓和过来。”
    “好的,你能不能说重点,喝完药酒,你哪里不舒服?”
    “就和我爸一样的症状,手抖,没力气,怕冷,有点虚。看过中医,说我是不太节制,阳气泄了。我是不信这个的。”
    “除了蛇以外,你还吃过些什么东西?”
    “其实也不多,很多时候也不是我要吃,就是别人招待我,那我肯定要给东道主面子,你放心,穿山甲是国家保护动物,那我肯定不吃的。狗肉吃过一两次,蛇胆吃过,还吃别的野味。对了,有一次我吃过那个大王八,你懂不懂?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鳖。挺补的,回去后我就弄了好几次。”
    半小时后,张怀凝对杨浔复述这次谈话,道:“他吃鳖,我吃瘪。你懂吗?这家伙简直吃了一个动物园啊,什么东西都往肚子里塞。”
    杨浔立刻道:“如果他要上台,别让我开,找别人去。”
    “你这么大个人,竟然怕寄生虫?”
    “不是怕,是恶心,很多时候寄生虫夹出来还是活的,在动,如果死了,我还要检查有没有夹断,是不是哪里还留着没弄出来。上次那个病人,都钻到玻璃体里了。”
    他指的是去年一例裂头蚴寄生,从脑子钻到眼睛里。也是张怀凝确诊,拿灯一照,就有模糊的虫影在眼睛里动。
    张怀凝看他端着的脸,顿觉好笑,又想起他早上在生闷气,便想多问几句。可钱晶晶却找来了。她个性要强,不要人搀扶,已经拄拐拄得虎虎生风。
    钱晶晶没看杨浔,先对张怀凝道:“我找了五院的主任问过了,他说这种情况不像是寄生虫,至少不会是蛇类寄生虫。除非是罗伯特氏蛔虫,但这种寄生虫的宿主一般是蟒蛇。国内没出现过这种病例。”
    张怀凝道:“就是基本排除寄生虫了?”
    “没把话说绝,他说蛇类寄生虫还是活检最准,因为病例少,抗体假阴假阳的概率都不低。你当开颅赌石呗。赌赢了,你又能写新文章了。赌输了,你找病人家属跪下磕头。”
    杨浔旁听着,把头低下去,就差埋进饭里。钱晶晶不惯他这脾气,道: “喂。杨浔,听到没,要开颅的。”
    杨浔道:“哈哈,求你放过我,我没这个本事。而且现在都说非必要不开颅,张怀凝你再看看吧,万一不是寄生虫呢。”
    能在内科安身立命的都是敏锐人,钱晶晶立刻道:“你怎么直呼她的名字。吵架了?那为什么白天一起迟到,现在一起又吃饭?”她又狐疑着看向张怀凝。
    张怀凝笑道:“我也弄不懂他,估计是睡太少情绪不稳定。你要不要一起来吃饭,我给你再叫一份?”
    “没那么闲,你托我的事,办好了。请我吃饭别请炸猪排,我不爱吃。东北菜也别买了,这里就没一家馆子正宗。”钱晶晶烦躁地摆摆手,拄着拐走了,正好拐角处有个垃圾桶,她顺手就把一个礼盒扔了。
    她休养期间,三位相熟的同事都来探望过,文若渊和张怀凝是结伴来的,她分别回了感谢礼。杨浔是单独来的,出于某种微妙的情愫,她是单独回了礼。还没送出手,如今想来也不必送了。
    待她走远后,杨浔压低声音,道:“你别这样,钱医生很快就看出来了。我不是生你的气,我是烦我自己,不好意思,不该拿水泼你,我太懈怠。住在一起真的不好,我明天搬了吧,否则再过几天,他们都看出来了。”
    “现在知道怕了?之前谁在停车场冒险吻我的?”张怀凝笑道。
    “那个位置没监控,我提前踩过点的。说好的地下情人,影响工作就不好了。”
    “明白了,原来我在你心里这么无耻。幸福是我的,吃亏全你来。” 张怀凝含笑看他,眼神玩味,多少拿捏住和他相处的窍门了。
    他和檀宜之恰好反着来。檀宜之要她要示弱,全一全他的自尊,他才能顺坡下。杨浔则会先低头,等她的承诺,掀开他的低声下气,底下全是自作主张。他肯定又要坦白什么事,才别扭了大半天。
    张怀凝继续,道:“我是想过最坏的可能才接受你的。 真戳破了,我一定认, 藏着掖着的倒让人看不起。我遇事不会逃避,敢作敢当。”
    “我弄不懂你。”话说如此,但他的神情明显缓和了。
    “是我弄不懂你。”
    杨浔踌躇片刻,道:“你有没有想过?世界上没那么多巧合,至少我们当同学就不是巧合。你想听的话,回去和你说。”
    下午的意外之喜是 9 号病人,有个陌生号码打给张怀凝,道:“那个是我爸,我是做工程的,现在在项目上,赶不过来,但是工地方面明天会派人来,陪他到医院。剩下的就都拜托医生您照顾了。”
    他说话吞吞吐吐的,语气倒很诚恳,“我爸出来偷偷找活干,我是不知道的,他每月新农合的钱少,我有想办法打钱,可是他硬说闲不住,这次还在工地摔了,我也愁。可是穷啊,手停口停。其实他病了让我处理,肯定想不到挂您的号,也是阴错阳差。 我们小地方来的,不敢上大医院,怕钱不够,也怕没有关系没人管。可是工地那边说您还特意打了个电话,肯定是负责的医生。我也嘴笨,不知该说什么谢谢您。我这个周末尽量赶来医院,这两天全靠医生您了,我爸没文化,粗人一个,可是心不坏,医生您多担待些。您烦了,骂他两句都行,别不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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