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怀凝推开他,明显震怒,道:“摘掉眼镜。”似乎是要动手,怕把眼镜抽飞。
    檀宜之顺从地取下眼镜。但她只是帮他把眼镜擦了擦,递回去,虚晃一招,有意逗他。他不解道:“你不打我?”
    “蓄个力。”她抬手就是一耳光,他没躲,冷脸转头,方便她反手再抽,竟有少许期待。
    但她只打一下,甚至不重。“到此为止,放过你自己。”她极平静,“你不是想和我再开始,也不是恨我,你是恨你自己,姐姐死后我也是这种感受。人是要带着负罪感活下去的,忍着吧。”
    雨势大了,杨浔始终站在不远处,发梢在滴水,隐忍着没上前,是他的尊重,全然给他们决断的余地。檀宜之道:“那个问题,我再想求一次你的答案。”不用细说,痛苦让他们有了默契,还是那个问题。
    本该给个温馨收尾,对他的恨里也并非无情。俗人都说丈夫只要二选一,要么能挡刀子,要么回家后洗碗,他都能做到。近二十年的回忆翻涌,换作别人,她可给一个人道主义的赦免。唯独对他,她极平静道:“我真心希望车祸里死的是你。”
    “我也是。”他竟然笑了。
    雨下大了,逼仄的灰层层叠叠下压,水气如烟,彼此都显得面目模糊。
    许多年里,他们对彼此都怀揣极其痛苦的爱。患得患失,提篮盛水,强装完美,互看为虚。在诸般假设里,她宁愿用恶意揣度他。爱的时候,互不理解。恨起来,共同的痛苦却让他们亲近。
    “最后一句。你是个好医生,不要在意我对你的污蔑。你为了救治病人,没送女儿,这样很对,我的气话别放在心上。刚才冒犯了。”没有挽留,他也只落了一滴泪在她手背,又或是雨水。说完就上车离开。
    张怀凝对杨浔道:“你不说什么吗?”
    “还有什么可说的。”杨浔紧紧抱住她,道:“你没事太好了,谢天谢地。”衣服都被雨水浸湿了,她有些冷,被他抱着又很温暖。
    医生在医院遇袭,虽然未遂,也是大事。宫院长知道后震怒,要求彻查,一个电话打出去,追问消息是怎么泄露的。不过对外还是要严口风,又给张怀凝和冷医生发了点钱,当作精神安慰。
    对外的盘问自然没后续,杨浔对领导不客气,道:“院长有两个地方搞不定。医院里搞不定,医院外搞不定。”
    张怀凝是苦主,只能一笑了之。院长有她的难处,最难的就是没根基,本地官场根本不给她面子,医院里的人也阳奉阴违。类如行政的一拨人,都是上一任院长的利益关系。宫院长开除了一大批,腾出钱给一线医生,留下的人就在暗处下绊子。
    这次有人能带刀过安检,也是因为安保的补贴少了,对工作敷衍得厉害。宫院长想让保安队全滚蛋,可安保服务外包给物业。合同没到期,物业还忙着扯皮,能做医院的物业不多,也是有恃无恐。物业最后同意换了一批年轻保安来,可开支却找地方补足,结果就是食堂变难吃了。
    宫院长憋着火。开大会时,本就不高大的身形,活活被气矮几公分。
    怎料到,外人给她下面子,她就给他们上血压。都当她是背后无依仗, 她却自诩虎落平阳,连夜就去了北京,回来后就把事情都发落清楚了。
    首先是姓孙那件事,是律师透露的,涉事律师写了道歉信给张怀凝,也算是个态度。接着医院内还要加钱,加仪器,加人。
    像舅舅那样的 7t 核磁肯定没指望,但 5t 已经在计划内,一两年应该能落实。实验室的共聚焦显微镜总算全换成了徕卡,之前用的蔡司出状况,售后电话竟要过周末。现在医院的物业有国资背景的,连董事长都被叫来训话,灰溜溜回去后立刻整改。食堂全部换人,安检仪器升级,每层楼多加两个专门医疗保洁。同时明年再公开招聘一批新医生。
    还要重新装修,偏门开得太小,不方便救护车出入,又挤占了停车位。要拆门却牵扯上对街,院方无力交涉。据说上次谈时,被对面顶回去了,“我知道你们是医院,可我以后不一定到你们医院住院啊。”
    当医生久了,就会发现许多人潜意识里对医院是敌视的。一个萦绕着疾病,混乱,嘈杂,疲惫,死亡的地方。他们生怕与之扯上关系,唤起某种痛苦的回忆。妙手,不顶用,仁心,不成事,要铁拳。宫院长出马全谈妥了,争取今年就把门拆了重修。
    分院的招聘公告也已经发了,标准写得很含糊,说优先从副高职称的医生中选拔,但又补充不排除极个别优秀主治可被破格提拔。像是安抚张怀凝一样,又一次例会上,秦主任宣布她的副主任职称进入公示期,这几天没意外,就是稳了。
    同事们鼓掌祝贺,张怀凝笑着应对,私下却发消息,道:“如果我升副主任医师,跳槽私立,舅舅准备涨我工资吗?”
    舅舅回道:“涨五十万,前两年做的好,第三年我们重新签合同,谈分红。”
    秦主任接着又说了两件小事,“住院部的管理务必严格,从本周起,没有二维码登记的,一律不准进,没有任何理由。”
    至于那遇到真的有难处家属怎么办?无人应答。医院优先保护医护的人身安全,每出台一条严格的规定,都是前人把路走窄了。
    秦主任道:“另外,院感说医生门诊也要戴口罩,是要规范形象,也是为了医生好。别总不当一回事,万一来的病人是传染病呢。”
    戴口罩太闷,门诊时更不舒服,关键是会被病人投诉,声音太小说听不到,声音太大说态度差。张怀凝和钱晶晶对视一眼,都准备阳奉阴违。
    几家欢喜几家愁,外科也宣布了杨浔被提了副主治,文医生却没有。杨浔原本还漫不经心在转笔,手立刻就顿住了。
    周主任不理他的愕然,还着力称赞道:“前几天你给那个车祸伤员处理颅内血肿,术中夹闭动脉瘤,处理得很好。那个病人我也看过,恢复得不错, 我对你是很放心了。”
    会后,钱晶晶提出去聚餐,科室团建。不单杨浔和文医生要把话说开,冷医生和张怀凝也还僵着,顺便捎带着实习生小赵。
    群里发聚餐地址时,冷医生回道:“我可以不去吗?”
    钱晶晶道:“你说了不算。给我准时到。”
    快到钱晶晶的生日,就提前半个月过了。张怀凝陪着她去拿蛋糕,杨浔和文若渊领着小赵去聚餐的店。
    文医生不想和杨浔说话。杨浔就给他点了酒,“这个甜的。”是檀宜之教给他的,讲究人,在伏特加里放冰块和柠檬,叫沙瓦。虽然听他上了半节文化课,但确实比倒雪碧好喝。
    文医生尝了,味道确实不赖一口饮尽,还是爱答不理,坐到一边去续杯。
    小赵却凑上来找杨浔,道:“杨医生,我其实不太想当医生了,太累,太危险。张医生遇刺我虽然不在,可想想就吓人。你说我该放弃吗?”
    “为什么问我?我不是知心姐姐类型的。”
    小赵悄着声,道:“因为杨医生看起来最不像好医生。没什么理想的样子,你是为什么当医生的?”
    “医学院有补贴。”杨浔如实道。
    “就没了?没有什么悲惨的往事,或者高尚的理想吗?我是因为我妈妈以前生病,被一个很好的医生治好了,所以我想当医生。”
    “那个医生真是害苦你了。理想不该寄托在别人身上,也不该对什么职业有光环。你想走要快,实习没事,还有明年的春招和考研,可一旦规培全完了,加上专培……”话说到一半,他的脑袋就被文医生一把按下。
    文医生骂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别听他的,听我的,你都坚持到现在了,别半途而废。”他说话带着酒气,一看桌上有三个空杯。
    他痴痴笑道:“这地方张医生订的?挺有情调啊,还有乐队。不过这音乐不好,我刚告诉你。我有一个梦想,玩音乐。要是不当医生,我就去当民谣歌手。”
    杨浔紧张,“你是不是喝醉了?”
    “你别不信,杨浔。动手术,你比我强,玩乐器,你可不如我。”他推开杨浔,摇摇晃晃往外走。
    提着蛋糕往回走,钱晶晶终于忍不住道:“你怎么就认真了?杨浔作为外科主要的大牲口,我是说,主要的劳动力。你和他谈容易吃亏。内科外科,优先外科。男医生女医生,优先男的。你准备和他结婚吗?”
    张怀凝道:“要是再发展下去,我会考虑的。”
    “到底看上他什么?医生择偶范围是挺窄的,可也不能吃窝边草。难道你们每天都来?”
    张怀凝拐了个弯才反应,“我对夫妻生活没那么在意。而且杨浔他。”她轻轻啧了一声,婉转道:“经验少,主要友情分。”
    “那可惜硬件了。”张怀凝诧异她怎么知道,钱晶晶毫不避讳展示生活经验,“看坐姿,一般岔开腿坐的,就是缺斤少两,没什么可挡的。杨浔并腿坐,你多看一眼,他就告你骚扰,那就诶呀。不过你上一个男人也不错。”
    张怀凝听得面红耳赤,见气氛好,又挑明,“你以前看上他又是为什么?”
    “crush,听过不,现在流行的。撞一下的感情,低头不见抬头见,清清淡淡的心。不比你们,是原子弹爆发了。放现在,说谁谁暗恋谁十多年,怪吓人的。你也太较真,谈一个成一个,一共就谈两个。上班也较真,下班也较真。”
    “人活一口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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