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九夜的会试着实将赵宝珠累得够呛。回叶府后,他好生洗了个澡,将全身上下的污渍去除之后换了干净的寝衣,几乎是头一沾枕头就晕了过去。
    他这一睡,便睡了整整一天一夜。叶府上下都知道他累得狠了,都由着他睡。直到第二天半晚,方勤见他这么昏睡着总不是个事儿,将赵宝珠唤了起来,哄着他吃了点易消化的东西,再灌了一大海碗红枣参汤下去,才放他继续回去睡觉。
    赵宝珠全程昏昏沉沉,连自己吃了什么都不知道,两只眼睛半睁半闭地将吞下肚去,头一歪便又睡了过去。
    方勤轻手轻脚地自他房中走出来,朝邓云直摇头:“这会试实在折磨得很,我看他半边魂儿都考没了。”
    赵宝珠吃饭是最香的,平日里吭哧如小猪。见他吃不知味、小脸透着青白的模样,心中连连感叹。古话说「学海无涯苦做舟」,今日他亲眼见了,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这份不易。一时间不禁对赵宝珠生出了几分佩服。
    邓云也是面色复杂:“当日他倒在门前,我还以为是哪里来的乞丐……真不知他一路上京来吃了多少苦。”说罢,他扯了扯嘴角,脸上带了点儿愧色。
    方勤见状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不要多心。当日你我都是一样,幸而没犯下大错……宝珠心地良善,不会怪你的。”
    邓云点了点头,转而却又愁道:“你说他遭了这一通的罪,若是没中——”
    “你胡说什么?”方勤立即斥他:“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他偏头看了看房门,确认赵宝珠还睡得沉之后,回过头道:“你是傻的?这次不中,三年后再考就是,少爷难不成还会不供他读书不成?”
    邓云恍然大悟:“是哦。”
    方勤嗤笑一声:“说你是根木头,你还真得意上了!”说罢没等邓云急眼,他叹了口气,幽幽道:“少爷必定也是累着了,就是不知他在宫中怎么样。”
    邓云一愣,这才想起叶京华来,想了想道:“宫里有宸妃娘娘呢,必不会让少爷累着,估计现下也睡着呢。”
    叶京华圣眷之隆,在一京城中的皇亲国戚之间也实属罕见。往日叶京华为五皇子伴读之时,元治帝体恤他住得远,日日天还没亮就要进宫,特意赐了栋在宫墙边儿上的宅子给他住。此时叶京华也必然是住在哪儿,有宸妃身边派去的仆人照顾着。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便各自散了。
    第二日,第一缕晨光照在赵宝珠的眼帘上,他便醒了过来,’腾’地一下便从床上弹了起来,前几日的青白憔悴一扫而空,整个人容光焕发。将一身乌糟洗净,又好好地睡了一觉,赵宝珠伸了个懒腰,舒服地简直想呜呜叫两声。
    人逢喜事精神爽,赵宝珠是看树枝头上的嫩芽也觉得很喜欢,见到院中池塘里的乌龟翻了个身也觉得可爱。
    “宝珠。”
    见他红光满面地从院子里走出来,邓云远远地便朝他招手:“你醒了?快过来吃饭。”
    赵宝珠喜气洋洋地走过去,垂眼一扫,便见圆桌上摆满了各式精致的吃食。他’哇’了一声,屁股还没挨到凳子上呢,就伸手抓了块金粉叉烧酥塞进嘴里。
    坐在他旁边的方理挑了挑眉,向自家哥哥道:“他好了。”
    方勤见状也是微微一笑,道:“看来那潼州送的参确实是好的。”
    赵宝珠颊侧塞满了吃食,闻言抬头疑惑道:“什么?”
    方勤见他这模样,笑了一声:“真是半点都不记得了。”一旁的邓云也附和道:“你看看他昨天晚上困得那副模样,能记住什么?”
    赵宝珠见他左一句右一句地编排自己,不高兴地嘟起嘴:“你们在唆(说)我什么?”
    一边说一边腮帮子还跟鼳鼠似的飞快地嚼着。邓云取笑他:“吃你的去吧!”
    用完早膳,赵宝珠满足地摸了摸自己的肚皮。在科场中虽然有叶府准备的食盒,但是他满心都扑在写文章上头,每个字都反复斟酌,不到眼睛熬红不会睡觉,因此也是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香。
    现下彻底缓过了神,赵宝珠忽得偏过头问道:“少爷呢?少爷回来了吗?”
    方勤道:“还没呢。听说还在宫里伴驾。
    “哦。”赵宝珠略有些失望。看来叶京华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了。
    也不知皇帝有什么要紧事,这会试刚考完就要人进宫,也不知少爷能否休息得好。
    赵宝珠人一清醒,脑子也再度运转了起来,会试的一块重石没了,许多之前的疑思都一件件再次冒了出来。赵宝珠缓缓蹙起眉,抬头朝方勤问:
    “你们昨日说,李管事回本家去了?”
    “什么昨日,那是前日了。”方勤先是打趣了一句,接着也皱起眉:“是啊。说起来也是怪事,那日我们将你与少爷送进科场之后,一回来李管事便不见了。问下面的人只说是回去本家了,旁的半句话也没有。”
    邓云听到他们的对话,也凑上来,好奇道:“确实奇怪得很。宝珠,那日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是何时找回名帖的?少爷究竟知不知道?”
    赵宝珠听了这话,眉头锁得更紧了些,当日之事的确处处透着古怪。在科场前他拿出名帖之时分明看到叶京华愣了一下,虽只有短短的一瞬,但那神情就仿若是不知道他是举人一般。再加上早上发生的事——
    赵宝珠脑袋本就灵光,平日里显得傻乎乎,也是由于见识有限的缘故。现今脑中情景了,上下一联想,立即就反应了过来。
    必是他叫李管事送的那封信出了什么岔子。
    赵宝珠面色凝重。难不成李管事没将他的信交到?不会,叶京华分明是读了他的信的……又或者,他将信件篡改、隐去了关于他坦白自己丢失名帖,又隐瞒举人功名的部分?
    赵宝珠越想越觉得似是这个道理。但李管事为何要做这种事呢?赵宝珠一向觉得这位管事和蔼可亲,对自己极好,对叶京华更是细致入微,事事考虑周全,不像是会鲁莽行事的人。
    若真是他做的,那此时必有原因。
    赵宝珠想不通是什么缘故,现在那封信也恐怕寻不到了,李管事回了本家,叶京华在宫中,一时半会儿也见不上面。
    或得等叶京华回来才能好好问清楚其中关窍了。赵宝珠想道。
    此时见不到人,多说也是无益。赵宝珠用完早膳便回到自己的房里去,着手收拾起东西来。
    之前他阴差阳错下在叶京华府上顶着个下人的名头住了这么些日,吃穿用度都是花得人家的银子,已是承了极大的恩德了。如今春闱也考完了,他的身份也真相大白,实在是没有再住下去的道理。
    赵宝珠的东西也并不多,他换上自己最初进府时穿的那身粗布麻衣,用小布包袱将仅有的几本书、几只笔一裹,背着便往外走。
    他这时出去了,随便找个客栈住上几日等放榜。彼时若考中了便等着放官,若没考中便卷铺盖回老家。只是遗憾未能与叶京华见上一面。这倒也不难,大不了他日日来问一句,等叶京华从宫中回来了再来拜访就是。
    到时候就是正式以读书人之礼相交了。他吃用了少爷这么些好东西,必得跟他说清楚,这些有数算数他都会原样奉还。
    赵宝珠一边想着,一边背着自己的小布包往外走,回头见院门上挂的「瑞来院」三个字,还有些不舍。
    也不知道这辈子是否还有机会再住这么好的地方。
    赵宝珠略微感叹了一瞬,回过头,却猛地撞上了正往后院走的邓云。
    邓云手里拿着几本名册,应是一大早要去后面点人头的,结果一见赵宝珠这幅模样,脚步猛地停止,还倒回来两步,疑惑地盯着他:“宝珠,你干什么去?”
    赵宝珠看了他一眼,道:“我走了,不用送我,你忙吧。”
    邓云一下子被他的话打蒙了,愣愣地看着赵宝珠背着小包袱自他旁边走过,赶快伸出手一把抓住他:
    “等等等等——”邓云瞪大了眼睛:“什么叫走了,你走哪去?”
    赵宝珠被他拽得一个趔趄,回过头来解释道:“我去找间客栈住。多谢你们这段时间的收留,我改日再来正式上门道谢。”
    邓云长着嘴,完全愣住了,好半会儿才道:“你在说什么鬼话?”什么道谢,什么客栈?这小子在搞什么?
    赵宝珠觉皱起眉:“你说什么呢?我真的要走了。”说罢他便挣脱邓云的手,转身就要走。这次他不会走错路了,但叶府离蓝煜给他指的客栈还有一段可观的距离,要靠他自己走过去的话需要花不少时间。趁着天色还早,他得快点儿出发才行。
    邓云见他是真的要走,顿时急了,转身又将赵宝珠拦住:“你干什么!走什么走?不许走!”
    赵宝珠再次被他拉住,这才差点往后摔倒,回头无奈地看向邓云:“哎呀,我又不是不回来了。待少爷回来,我自会回来拜访。”见邓云急得满脸通红、一头热汗的样子,他叹了口气,软声解释道:“我在府上白吃白喝地叨扰了这么久,现今春闱都考完了,哪能还继续待下去?我得快走了,要不然等会儿天黑了不好走路。”
    赵宝珠想得明白。他虽明面儿上被当场下人,可到底也没干什么活,若说是曹濂之类彼此有来有往的友人,住上那么一两日也算是为了情分。他倒好,吃人家的住人家的,连学问都是叶京华教的。他自己想着都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不齿。他趁现在走了,也免得叶京华从宫中回来开不了那个口。
    他不解释还好,一解释邓云差点被气死。赵宝珠一口一个走不说,竟还想一个人走到客栈?退一万步说,就算他哪天真的要走,难道叶府会吝啬那一点儿车马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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