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试当天下午,公布成绩的时候,杜家村全村人几乎都来到了族学,聚集在大门外和一进院子里。
    如今的杜家村几乎每家每户都有孩子在族学读书,就算不是亲生孩子,那也是亲侄子亲外甥,孩子们的考试成绩牵动着每一个人的心。
    “听说今天乡君会给成绩好的孩子发彩头,是从京城带来的料子,那花样、那颜色,天上的织女都织不出来!”
    “真的假的?那样的料子一匹得好几两银子吧,乡君真的白送给咱们?”
    “你以为乡君是你呢?外头都说,乡君是天上的穗星转世,他到的地方五谷丰登,财源滚滚,别说几两银子的布料了,几百两银子也不算什么。”
    “乡君也不是白送啊,孩子考得好才有料子,想要料子,回去多盯着点自家孩子,让他好好读书!”
    ……
    星觅站在门边上,看着人来得差不多了,进去告诉秋华年。
    秋华年让兵卒把放着几匹料子的桌案抬出去,对廖苍说,“廖先生,咱们出去公布名次吧。”
    廖苍第一次搞这种仪式,跃跃欲试地拿着红榜出了门,秋华年和杜云瑟并肩跟上。
    外面的人看见真的有漂亮到如同天上仙女织出般的料子,纷纷睁大眼睛,如果不是两个穿着戎服的人高马大的官兵站在布料边上,恐怕会有人忍不住直接上去看。
    族学的三十多位孩子站在最前方,自觉按照个子高低排成队列,秋华年在屋里时观察到排队是云乡指挥的,不禁微微点头。
    秋华年说了几句话,公布了族学未来的考试与奖励流程,廖苍展开红纸,开始宣读本次考试的排名。
    先读的是低年龄组的名次,这个组的第一名是柚哥儿,他已经取了大名,叫杜清柚,据说舅舅魏麦曾发表意见让柚哥儿叫杜甜柚,被魏榴花一票否决了。
    柚哥儿压着眼中的兴奋,把跑跳改成稳重地走路,率先上前领取奖励。
    柚哥儿年纪小个子矮,还是个团子形状,整整一丈半长的大红羽纱,足够给他做两套衣裳了。
    九九今日也跟着来了,拿着长木尺和大剪刀帮忙分布。
    她把大红羽纱展开一匹,认真量了一丈半,用剪刀剪开一个一尺多长的口子,抓住两边刷啦一撕,布匹便整整齐齐地沿着口子裂开了。
    九九的女红手艺最早是跟魏榴花学的,现在给魏榴花家的柚哥儿分布料,从某种程度上算是一种循环和传承。
    低年龄组的第二名和第三名各得了五尺的提花缎,一个孩子选择存着凑够一丈再领,一个孩子选择当场裁走,她的姐姐马上就要出嫁了,她想给姐姐缝一个小褂子当嫁妆。
    除此之外,所有成绩在八十分之上得到优秀的孩子,都能得到一尺的绵绸,一尺的布料只能缝个小包,孩子们全部选择存着,摩拳擦掌地想在下次考试争取考进前三名。
    就算不在前三名,至少得把优秀保住了!三个月一次考试,一年四次,攒够四尺的料子也够缝一件小衣裳了。
    低年龄组的名次宣读完后,接下来便到了竞争更激烈的高年龄组。
    廖苍率先念出了云康的名字,绝大部分人都露出预料之内的表情。云康本就聪明,又有基础,在族学一众学生中可谓一骑绝尘。
    站在云康旁边的李甲新轻轻哼了一声,云康仿佛没听见,径直上前道谢后请九九姐姐帮自己裁一丈半的大红羽纱。
    云康曾跟着杜云瑟读过大半年的书,算是杜云瑟的半个学生,他的卷子杜云瑟认真读了一遍,甚至稍微压了压分,但云康的成绩依旧是板上钉钉的第一名。
    怀里抱着折好的布料,云康用期待的眼神看向杜云瑟。
    杜云瑟微微点头,没有让他失望,“做得不错,但仍需努力。”
    秋华年勾起唇角,在背后悄悄扯了扯杜云瑟的衣袖。
    云康松了口气,冲在外面挥手的父母笑了一下,转身回到队列里。
    接下来是第二名、第三名……直到所有成绩优秀的学生的名字都念完,李甲新仍没有听见自己的名字。
    李甲新攥紧藏在袖子里的拳头,太阳穴突突地跳,感觉身边那些嗡嗡嗡的声音全是在议论自己。
    他自诩自幼在县里的私塾读书,比杜家村族学里的学生水平高出数倍,来族学读书的十多日里一直瞧不起其他人,唯有曾跟着状元郎读过书的云康勉强入眼。
    孩子们往往比大人更加敏感和眼明心亮,李甲新瞧不起族学的学生,同窗们也不喜欢和他交往,李甲新把这一切归于乡下人的嫉妒,不以为戒反而自得。
    可现在,那些他瞧不起的人都有优秀成绩,而他居然没有上八十分!
    李甲新呼吸急促,浑身皮肤发热发烫,恨不得找条地缝把自己埋进去。
    太丢人了,真的太丢人了!杜家村族学到底是教什么的,在卷子上出那么多粗鄙的问题,还占那么多分值?!
    在这种地方,他如何才能读好圣贤文章,读书科举光耀门楣!
    说不准状元郎是怕未来族里其他人科举考得好取代他的地位,才不许族学专心教圣贤经典的。
    李甲新大脑一阵一阵发胀,等他发现周围突然没有声音时,已经来不及了。
    他茫然地抬起头,见族学里许多人都看着自己,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方才把心里想得不小心说出口了几句。
    他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正想辩驳,廖苍已经直接把他的卷子还给了他。
    “李甲新,卷子上同类型的题目我前几日才在课上讲过,还布置了课业,你为何不是一字不答,就是胡言乱语?你的课业又是如何完成的?”
    李甲新冷汗淋漓,不知该如何回答。虽然对族学不忿,但他又不是真蠢,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当着状元和乡君的面不敬。
    秋华年没有看李甲新,他抬头扫视了一圈乌泱泱的人群,又看了一遍站在最前方的学生们,朗声说道。
    “学习是为了明理、启智,是为了学会有用的技能。只有先学会立身的本事,才能走向更远的地方。”
    “如果你懂得种地的知识,你就能种出丰产的庄稼;如果你会记账算数,你就能管好一处产业;如果你可以画图识路,你就能走南闯北……我花钱设立族学,是希望给村里的孩子们更多出路,也希望他们学有所成后,能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
    “在我看来,一个读书人如果只会背些经史文章,写些诘屈聱牙的句子,却不懂民生经济,不懂粮从何处产,钱从何处来,那他还是尽早放弃科举做官,别祸害人了好。”
    在杜家村,秋华年的话可以算是金科玉律,没有人敢当面反驳齐黍乡君,他说出口的,就是族学不可动摇的规矩。
    村里因为杜云瑟高中状元而浮躁起来的人心,在这番话后平静了下来。
    那些想投机取巧的别有用心之人,如同被当面泼了一盆凉水。
    杜云瑟目不转睛地看着秋华年,眼神无比专注,眸子里带着笑意,像是在看自己的另一半灵魂。
    秋华年说完后回头,恰好和杜云瑟对视。
    他愣了半秒,扬头一笑,“状元郎可有什么要说的?”
    杜云瑟上前半步,简单一个动作,让所有人的心都多跳了一下。
    “齐黍乡君所言,一字一词皆为我心中所想。望杜家村族学之学子皆能以此为勉,不负我们二人的期待,未来走向不同的地方,让自己生存的土地变得更好。”
    “啪啪啪!”秋华年在旁边快速鼓起了掌。
    其他人不明白此举动的意义,但既然乡君做了,也都跟着做了。
    一时间族学院落内外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杜云瑟眼中闪过一抹无奈,背过人处,轻轻刮了刮秋华年的鼻尖。
    杜家村族学第一场正式考试在杜云瑟和秋华年的共同主持下结束了,得到好成绩和奖励的孩子们无比兴奋,稍差一些的孩子们也大多干劲满满,誓要三个月后也拿到布料奖励,给自己或家人缝漂亮衣服。
    秋华年在族学诚恳地说出了肺腑之言,有的人恍然明悟,立下志向,也有的人仍如对牛弹琴般耳目闭塞。
    李甲新回家后大闹了一场,第二天一早就和家里人一起回县城去了,连辞学和谢师都没有。
    显然在他们心中,还是专心学科举的八股文章最重要。
    秋华年从云康口中听见这个消息,没有太意外,继续与胡秋燕聊做衣服的事。
    云康挣的这一丈半的大红羽纱,胡秋燕打算给云康缝一件罩衣,再给自己缝一条裙子,下次族学休沐时带着云康好好串一圈亲戚。
    云康走后,春生悄悄摸了过来,踟蹰着有话对秋华年说。
    “春生怎么了,刚刚不是和云康玩得很开心吗?”
    春生坐在秋华年脚边的小凳子上,撑着下巴,“刚刚云康给我说了李甲新的事,他说其实考试前一天傍晚李甲新找过他,但他没有提醒李甲新兄长和华哥哥都特别看重杂学。”
    “云康说,哪怕他提醒了,李甲新也不会真心改正对杂学的看法,只会投机取巧抱佛脚,考一个看得过去的成绩,这样他就能继续混在族学里了。”
    “所以云康索性什么都没说,让他在考试时栽个大跟头,没脸留着主动跑了。”
    秋华年有些诧异地挑了下眉,没想到云康小小年纪心里已经有此成算,颇有几分腹黑的味道。
    “春生不喜欢云康的做法吗?”
    春生连连摇头,“没有,我觉得云康做得对,不真心学习的人不许来族学骗钱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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