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跟诸葛兄弟、鲁肃一起,把对吕布的战略方针讨论清楚后,也就知道该怎么打发谒者仆射裴茂了。
    此后几日,刘备就通过负责接待工作的简雍之口,大致向裴茂表达了几个意思:
    首先,曹司空希望扬州军不要插手吕布之事,扬州军坚决照办,一定拥护朝廷的决策!
    但是如果后续朝廷发现吕布棘手,改变主意了,又需要扬州军搭把手,那扬州军也绝不推辞!
    只是改变主意时,要稍微提前一点通知,让扬州军能有时间调度人马、做好战争准备。毕竟如果时间不凑巧、刚好赶上扬州军主力正在奉诏对付贼臣黄祖,脱不开身,那就误事儿了。
    裴茂对于这个表态,当然是非常满意。有了这句话,他也可以放心回去给曹操复命了。
    至于刘备后面半段场面话,什么“如果朝廷觉得棘手,改变主意又需要扬州军帮帮场子”,裴茂坚信以曹司空之能,是绝对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出现的,所以这段纯属废话。
    当然,考虑到曹操对刘备“不要插手吕布事务”的要求,并没有体现在圣旨的纸面上。所以双方都心知肚明,这个要求是额外附加的。
    换言之,这是刘备出于友好、额外多做的承诺。曹操也该多给一点善意。
    简雍暗示了这一点后,裴茂一度担心刘备一方狮子大开口。
    好在这种情况并没有发生,简雍只是委婉、隐晦地提出了一点很容易实现的要求:
    “刘备希望他的宗正官职是长期的,不会因为黄祖事务结束就被明升暗降拿掉”,让曹操给個非正式的任期保证。
    因为双方都心知肚明,只要刘备不犯错,而且一直听朝廷的,曹操就只能给刘备加官,不能罢官。
    将军号肯定是越往上越尊贵,不存在实权被褫夺的问题,所以没什么可担心的。
    但宗正就不一样了,宗正是附带实权的,地位却仅仅是九卿之一。如果曹操将来说“刘备又立了功,给他换一个九卿中排位比宗正更靠前的位置,比如太常卿”,那刘备是没法反对的。
    自古给人以地位虚高而无实权的清贵官职,来褫夺别人的权力,这种事情已经发生过太多次了。
    裴茂理解了这层意思后,便心中暗忖:“刘备如此留恋宗正之职,自然是担心黄祖死后,如果朝廷收回,他就无法长期压制刘表。看来他对刘表是有野心的,这一点司空肯定乐于见到。
    原先为了黄祖,宗正之职就至少要保持一年多。现在要换取刘备不对吕布发动武力进攻抢夺地盘,司空肯定要更大气些,估计加够三年之约,刘备也就满足了。”
    思前想后,裴茂便暗示简雍,他回去后可以尽量说服曹操大气一点。但是曹操是否答应,他也没法保证。
    简雍也表示,尊重是相互的,他完全理解。
    这个利益交换就算达成了。
    ……
    又过几日,裴茂在扬州吃好喝好旅游好,还享受了一些美女导游,终于满载而归。
    刘备又非常客气地亲自到芜湖城东的长江码头,送裴茂上了大船,直到目送裴茂的坐船消失在天际流中,才策马回城。
    回城路上,刘备也有些不解,私下里向骑马同行的诸葛瑾问道:“子瑜何以如此执念于宗正之职的‘三年之约’呢?做一年多宗正,和两三年宗正,也没那么大区别吧。”
    原来,让简雍在陪客人吃喝玩乐时提出这个要求,正是诸葛瑾的手笔。
    此刻事情已经大功告成,面对刘备的不解,诸葛瑾也只是老成持重地说:
    “值此多事之秋,反正我们也没法从曹操处拿到更多实际利益,把仅有的实利官职确保延期,也算是有枣没枣打一杆子了。
    万一刘表后续会有变故呢?又或者将来我们有机缘对孙策动手时,主公如果还是宗正,想必能确保刘表不敢趁虚而入、与孙策夹击我们,或者至少是谴责、拖延一番,只要错开时间,对我们便有大利。”
    而实际上,诸葛瑾当然还有几句心里话没说出来。
    他的真实想法是:我知道曹操封刘备为宗正,只是一个权宜之计,未来是动了再撤换的念头的。曹操不可能好心到一直让刘备当下去。
    而按照历史原本的轨迹,一年多一点之后,董承可能就接衣带诏了。一年半之后,衣带诏就事发了。
    就算现在可能有点蝴蝶效应,衣带诏有可能延后,但自己让刘备跟曹操定一个“三年之约”,肯定够余量拖到那一刻了。
    只要衣带诏爆发,曹操将来再有任何撤刘备官职的诏书,就都作废了。刘备可以说“这不是天子本意,而是天子被汉贼胁迫下所写的违心之语”。
    原本只是租赁一年多的“宗正”,就彻底变成了永久性职务,再也撤不掉了。
    这就是租房租成了房东啊!得有多爽!简直跟汉灵帝驾崩前那些买官的人差不多爽了!
    当初汉灵帝卖官,县令每年四百万,太守每年两千万,付出去那点钱本质都是租金,不是永久买断。可买到汉灵帝驾崩前最后一个任期的人,就因为灵帝没了,董卓进京,每年重新卖官的制度崩了,结果租到最后一年任期的,都直接变为买断了。
    曹操或许觉得他只是“给体验卡续期”,结果刘备激活后就直接拔网线了,再也不会收到验证有效期的数据包。
    这便宜占得太爽了。
    ……
    送走朝廷使者,刘备终于松懈了下来。
    然后就开始琢磨,后续这三个月,从寒冬到明年春耕农忙之前,还有些什么事情需要筹备。
    不过他也不是很急,刚刚忙活了那么久,搞定了那么多大事,也需要一张一弛,劳逸结合。
    所以他就给诸葛兄弟和鲁肃都放了个假,让他们可以放纵放纵。
    诸葛兄弟之前确实忙坏了,而且还有很多家务事没处理呢,就当仁不让去休假了。
    鲁肃之前倒是没那么忙,结果只休息了三四天,就想起一个事儿,又眼巴巴来求见刘备。
    鲁肃来的那天,刘备正在自己府上接着奏乐接着舞呢,看到鲁肃如此努力,也颇为欣慰,就拉着鲁肃一起欣赏歌舞,还分了两个侍女给鲁肃倒酒喂水果。
    刘备还拍着鲁肃的后背、劝他该放松时要放松:“子敬呐,马上就要腊月了,如今我军正在休养生息,你也不用太劳心。”
    鲁肃却不敢怠慢,主动拱手奏报:“主公,肃这几日回去后,日思夜想,总觉得前日子瑜与孔明所想的对吕方略,还略有一些细节可以完善,今日方才想明白。”
    说着,他只觉浑身别扭,借故把喂他吃水果的侍女稍稍驱开一些,以免泄露军机。
    刘备一见,连忙主动把侍女都赶走,然后拉着鲁肃的手说:“子敬,以后你有机密要奏,只要大大方方说个前奏便是,我自会驱走近侍之人。”
    鲁肃微微一愣,还以为刘备嫌他失礼,连忙道歉:“是肃失礼了。”
    刘备微微一笑:“不是失礼的问题,你想,你与子瑜、孔明,每每会私下来我处奏事,这些侍女,肯定对你们都相熟。
    今日她们或许听不到你后续说了什么,但过几日孔明来的时候,她们通传随侍之时,万一随口提起‘那日先生走后,鲁先生又来就先生所言之事献策,还把我们赶开了’,孔明会怎么想?
    当然,伱们都是坦荡之人,事无不可对人言,此番肯定是临时想到了紧要关窍,并非故意避开子瑜、孔明而来单独献策邀功。但以后赶走近侍的事情,只能由我亲自来开口。”
    刘备非常坦荡,把所有话都挑明了:
    他不是嫌鲁肃赶走他那些“接着奏乐接着舞”的侍女越权了,而是不想鲁肃留下“献策时避开别的谋士”的嫌疑。
    是否要听谋士单独秘奏,只能是出于主公本人的决策,这是为了保护谋士的人际关系。
    如今的鲁肃毕竟才初入官场一年,虽然才智学识已经很强了,但官场阅历和忌讳还是不太成熟。被刘备这么一提醒,才心悦诚服。
    然后刘备又恰到好处提醒:“如今侍女也驱了,一会儿你奏完之后,再去一趟子瑜府上,把你今日所献之策、和我的最终决策,主动跟子瑜当面报备一遍。”
    鲁肃连忙领命,也算是又学到了一招官场做人的小技巧。
    类似于后世开会讨论过的议题,如果有新进展新建议,那么提出新建议的人,就应该给之前的与会者抄送一份会议纪要,以示并没有排挤他们,还便于同步信息。
    这方面的工作,天下各路诸侯中,袁绍是做得最烂的那一个,吕布其次。
    他们都是典型的“就同一个问题进行过多次小型闭门会议讨论,后面的与会者根本不会抄送前面的与会者”,
    以至于最后袁绍和吕布的谋士都开始争抢“让别人先说,我要抢一个最后跟主公私下献策的时机,瞒着同僚一锤定音”。
    这样的决策流程,天下焉能不乱!
    可以说,袁绍用谋士之所以那么低效,不是谋士的智商问题,就是袁绍决策流程的制度顶层设计有问题,连控辩双方的最终陈述机会都不能保证。
    这类脑子里丝毫没有“程序正义”这根弦的诸侯,最终自然会dna断绝。人类就是在这样的天诛自然选择中慢慢变得程序正义的。
    而刘备在这方面的情商显然是跟曹操并列最高的,曹刘都非常重视避免一时冲动一锤定音,同一议题哪怕有多次后续私下分组讨论,也一定要全员抄送——
    哪怕两年前的刘备这方面还不够完善,诸葛瑾来了两年多后,就完善了。
    随着刘备麾下谋士越来越多,不再靠诸葛瑾一个人出主意。诸葛瑾就借鉴了后世企业管理中、成熟的会议纪要抄送制度,要求刘备这么做,刘备也觉得很有道理,非常坚决地执行了。
    此时此刻,把这个决策流程上的隐患给堵好之后,刘备才开始细心听鲁肃的具体献策。
    鲁肃也丝毫没有怨言,精神抖擞地说:“主公,我这几日回去之后,总觉得之前拟定的借助陈府君起事、与曹操分徐州的方案,还有些隐患。
    按照当日的计划,我军可以借助陈府君的起事,拿下下邳郡绝大部分剩余地区,仅剩沂水以西的一角无法掌控。
    而对于东海郡,我军目前掌握的仅有朐县等沿海三县。而计划实施后,如果按照‘沂水为界’的推进,可以再得三县,累计占据东海十四县中的六个,从面积来看,能与占据沂西八县的曹操平分东海。
    但这里留下了一个重大的隐患:按照此计划,我们仅能在下邳和东海境内,与曹操划沂为界,再往北延伸到琅琊郡境内后,琅琊全境都将是曹操的。
    而琅琊有诸县、莒县两个县,是位于沂水和沂蒙山以东的,曹操占据诸县和莒县后,我们的沂水和蒙山防线便形同虚设了。
    一旦将来重新和曹操交恶,曹军便可以从北边自己的辖区内,先迂回绕过沂水和蒙山,然后沿着靠近海岸的平原地带,一马平川往南冲杀。
    我军缺乏骑兵,一旦被曹军铁骑冲入东海平原腹地,则我们拿下的淮北一个半郡土地将毫无意义,无险可守,陷入跟曹军野战决战的泥潭。
    到时候要么被曹军拖住、持续消耗。要么就只有重新放弃,再次回到以淮河为界死守,徐州新得之土地一旦再次丢失,对于主公在徐州的威望,也必然大有打击。
    徐州百姓虽然仇恨曹操,但要是让他们都觉得‘只要曹操来徐州,主公就得败退’,长此以往,徐州百姓也不敢再跟随主公了。”
    刘备听了鲁肃的补充意见后,神色终于渐渐凝重,也赶忙取来地图验看,确认所言果然不虚。
    只在下邳和东海郡境内,跟曹操以沂水、蒙山为界是不够的。往北进入琅琊后,这条防线就断了,无法全程依托鲁西南山区的险要地势。
    曹军都能在开战前先从北边绕到防线背后,防线还有什么意义?
    刘备不由陷入了两难:“可是,我们答应了曹操,不可以武力干涉他对吕布的讨伐,而琅琊郡是臧霸的老巢,无论元龙在吕布麾下多么得信任,他在起事之前也是不可能控制到臧霸的。
    只要我军不武力进攻臧霸,就不可能拿到琅琊郡的沂东二县。而以臧霸这种‘只投靠周边最强势力’的墙头草秉性,曹操灭吕时,他肯定投曹操。”
    为了抢区区两个县,如果直接导致跟曹操开战,那就太不智了。
    好在,鲁肃时隔三天才来说这事儿,肯定是已经想透彻了。
    他在刘备踌躇之际,抛出了自己的想法:“主公,我们确实不能与曹操翻脸,也犯不着为了区区两个县,就冒得罪朝廷的风险——这两个县,对我们而言没什么价值,蒙山山区中的小县,能有多少耕地人口?
    对我们而言,关键不是这两个县在不在我们手上,而是不能让它们落到曹操手上。既如此,主公何不换个角度思考,让它们落到袁谭手上呢?
    曹操跟我们的秘议,只能约束得我们,又约束不得袁绍!如果吕布覆灭的过程中,袁谭忽然‘野心膨胀’,想要捞点好处,曹操应该也只能白白看着吧?琅琊已是徐州最北,与袁谭所控青州直接接壤,诸县更是直接在青徐二州边境上。
    主公与袁谭关系非常融洽,去年孔明还曾北上出使,结好袁绍,并且帮助袁谭在袁绍面前大大长了脸。而袁军入琅琊,既不用跟曹军打,也不用跟吕布的嫡系部队打,只是需要跟臧霸这个地头蛇打。
    这点小事,只要主公遣一使者沿海北上、拜见袁谭,袁谭应该很容易下这个决心吧?何况袁谭还是从中得利的,如果做得够好,他可以直接得琅琊郡;做得再差,也能白得琅琊的沂东数县,绝对不会被袁绍怪罪,袁谭肯定愿意私自出兵的。”
    鲁肃一气呵成,把他引入袁谭这个第三方势力的解决方案和盘托出。
    而刘备原本紧凝的眉头,也终于在听完全部计划后,舒展开来了。
    “此计甚妙!我这就准备修书,着人择机送去袁谭处。不过今年肯定不能再让孔明去了,孔明智谋之名已经远播,不适合再出使诸侯,还让宪和去吧。”刘备摩拳擦掌地说,喜不自胜。
    好在鲁肃立刻提醒:“主公不可操切!主公忘了么,你对曹公承诺的是绝不主动对吕布动手,如若现在就通知袁谭,那袁谭肯定会知道主公对下邳和东海郡的沂东部分有野心。
    就算主公行事机密,万一袁谭那边行事不密,被曹操的细作或内应探听到,岂不坏了主公的大事?还害了陈府君。此事只能是从长计议,先想好如何劝说袁谭、如何准备礼物,但不可动手。
    务必等陈府君先举动,主公才装作‘猝不及防、临时起意’联络袁谭。何况主公刚刚才教导我,凡是谋划策略有所进展,都必须通知先前其他与会之人。
    我今日之策,未必尽善尽美,主公觉得有可取之处,可请子瑜、孔明先生也参详一下,或调整,或附议,而后方能施行。”
    鲁肃这也算现学现卖,把议事流程的程序正义给活用了。凡是诸葛瑾诸葛亮参与过的议题,绝不能不经过他们便直接拍板改变决策。
    刘备也是揉了揉额头,意识到自己差点儿犯了错误,刚刚还教训鲁肃呢,结果听到一个好计策,就有点忘形了。
    “子敬所言甚是!以后咱还要互相督促,看到谁没有遵照决策流程,务必说出来!”
    刘备连忙认错,同时内心也是暗爽。
    看来是那天的决策会议,始终只有诸葛兄弟表现惊艳,鲁肃全程附议,让他有危机感了,所以休假这几天还绞尽脑汁想找点查漏补缺的机会。
    一群智商都很高的谋士互相碰撞切磋,果然卷起来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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