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鞅 作者:羊卜

    第五十一章 无缘对面不相逢

    次日,罗马假日客栈前,停着一辆外边看着极为普通,里面却华丽异常的超大号马车。一名身穿浅蓝布衫的俊秀少年牵着一名鹅黄长裙的貌美女子上了车,然后后面数个姿色不凡的女子依次上车。客栈里早起的客人和外边逛早市的闲人议论纷纷,说这少年是某某官宦子弟,又说是某某富商的独生子,重点都是他妻妾成群且各各貌美如花多么幸运云云。

    马车里莺莺燕燕一时间也因这些传闻而议论纷纷。少年半磕着眼,眉头皱了又皱,终于不耐烦地喊了句:“都给我闭嘴……吵死了……老子,唔……要睡觉……睡觉……”头一点,靠在眉娘肩上就睡死过去了。

    见此状,一车的女子又开始哄笑,被眉娘眼一瞪,想笑却不敢笑,掩着嘴,肩膀直抽。帘子一掀,柳生抱琴进来了。

    “如何?”眉娘问。

    柳生看了眼熟睡的少年,压低了声音:“都按公子说的安排妥了。不管谁敢来查他,我们都会反过去查他个底朝天!”

    眉娘点点头,又问:“行之那里呢?”

    “今日掌事交接,怕人多口杂,我们另外从西港口出发。再说,”柳生顿了顿,下巴朝南玉调那扬了扬,“你看他那样子,还能去参加仪式么?”

    一车女子又咯咯笑了起来。

    于此同时,一辆红木马车停在了客栈前,一名面色冷峻的劲衣男子率先跳下车,恭恭敬敬立在马车前,垂首道:“主子,到了。”

    修长的手指从内撩开,拇指上的羊脂玉扳散发着柔和的白光,接着是青丝玉冠。嘈杂的人群似乎突然静了一下,都去注意那人眉心细小的如血朱砂,竟没人知道他是如何下的马车,回过神时,那人已撩开一袭珠光黑袍,抬脚踏上客栈前的台阶。听到身后一马车里女子轻轻的脆笑,他顿了一下,鬼使神差地回头望了一眼。其实并不在意,只是顺应了直觉做了个回头的动作。

    原本睡熟了的南玉调在那一刻莫名其妙醒了,忽然瞪圆了眼珠子,如遭电击般怔了怔,挑开窗布,却只见到穿着黑衣的颀长背影,信步踏进客栈。

    “怎么了?”眉娘凑过去担心的问道。

    南玉调摇摇头放下窗布,睁眼坐在原地半天不出声。车里一下鸦雀无声。

    柳生放下琴:“公子可是觉得有何不妥?”

    南玉调抬眼定定看了他许久,皱着眉问:“我那坛子桂花酿是不是忘了带?”

    柳生真的想爆口了,他气急败坏地瞪着南玉调:“就为这?”

    南玉调想了想:“嗯……顺便再带点儿龙须酥。对,龙须酥,就这样,没了。”

    柳生的指骨嘎吱一声响,一撩帘子下车了。车里又乱哄哄笑倒一大片胭脂水粉。唯独眉娘笑不出来,刚刚那个背影,虽然只看到一点点……但是……她不敢多想,偏头看见南玉调一语不发干坐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位爷是住前院啊还是后院啊?”小二一眼就看出这人大有来头,收起探寻的目光,很专业的笑容,开门见山。

    冷峻的男子不着声色地上前一步,隔开小二和黑袍男子的距离,递给小二一锭银子:“挑清净的。”

    小二抛抛银子,笑道:“谢爷打赏。不过爷有所不知,入住小店还得先付垫钱。”

    冷峻男子蹙眉,盯着小二。

    小二耸耸肩:“爷,这是小店的规矩,小的不敢妄言。”

    “飞廉,”黑袍的正主开口了,眉眼间仿佛漾开一湖碧波,温良如风,“早闻三江口有客栈不同于他,你不得无礼。”

    “是。”名为飞廉的男子交了定钱。

    小二领着两人穿过前堂,推开背门。见一方荷塘姹紫嫣红酿出清凉的风,这对于任何历经路途奔波的人来说都是受用的。黑袍男子剑眉一扬,黑眸毫不吝啬赞赏之意:“果然别有风情。”

    “爷喜欢就好。那边渡船接送,二位请自便。”小二笑着关了门。

    “这小二实在嚣张!”飞廉不悦。

    “你希望他一直跟随左右?”黑袍在风里飘,阳光下隐隐显出上面的巧织。

    “那倒不是……”

    “那就对了,”黑袍男子轻笑:“想必是主人家的意思,考虑到了住后院的客人非富即贵,花大价钱住的客栈不是想隐藏行踪就是为了图个清静……呵呵,看来,三江口果然变成了个有趣的地方。”

    飞廉不语,事情进展得不顺利,一路都难得见主子笑得这般轻松。

    船不大,也就普通采莲船的模样。船夫黝黑,半张脸都掩在斗笠下边,见两人已站稳,吆喝一声,船篙一撑。

    “等等——”

    远远一声清亮的喊声,两人回首一望,正见一名青衫男子跑过来,至岸边,足间一点跃出数米,再在莲蓬上一点,轻巧落在船上,对船夫抱怨道:“让你等等,还撑那么快!”

    “好轻功。”黑袍男子道。

    柳生愣了一下,抱拳道:“过奖了。”说完信手拍拍袍子问,“公子第一次来小店罢?”

    黑袍男子听他一副主人家的口吻,当即点头反问:“这客栈是公子的?”

    柳生摇摇头:“在下柳生,不过是客栈的琴师。不知公子是?”

    船有些不稳,黑袍男子也站得纹丝不动,转了转拇指的玉扳指:“原来是七弦琴鬼柳生!在下一介商贾,竺自恢,东珠人。幸会幸会。”

    柳生哈哈一笑:“想不到东珠居然也有人知道‘七弦琴鬼’这名号。”

    竺自恢笑意不减:“两年前惊现北巘空云城三大传奇:红烛不夜城,神秘舞姬无名,七弦琴鬼柳生。先生在空云城早已名声显赫,只是不知何许人由此荣幸能请到先生前来呢?”

    “自为逐得红颜笑。”

    竺自恢一愣,不料是这样的答案,然马上恢复温和笑意:“原来如此。不知在下有无福分见见这位引得君子千里追寻的红颜掌柜呢?”

    船正好靠岸,三人下船,柳生抱歉地摇了摇头:“正不巧,掌柜出门游历,没个一年半载怕也回不来的。”

    “客官这边请……诶?柳公子你怎么回来了?”

    “别提了,一说我就来气。你先带客人进去吧,千万别怠慢了。竺兄,在下就此别过,后会有期。”说完朝另一个紫衫女子道:“把那坛子桂花酿拿出来……诶,对了,再包些龙须酥。要快。”

    桂花酿?眼前突然闪过一张脸,竺自恢望着柳生远去的背影,嘴角浮出一个清浅的笑容。

    “公子,这边请。”带路的丫鬟,不知为何,脸颊微微发红,却也不生份,“这些天天气有些闷热,公子若是愿意傍晚可到那香樟树下乘凉,喝喝茶,听个小曲儿什么的……公子,这是你们的房间。”

    “你们的”房间?!

    发现两人不约而同愣了一下,丫头立刻明白,赶紧解释道:“公子不要误会,园子里都是主仆套房。房间里有餐牌,公子挑好菜样写下来午时之前投到房外的信盒中,就会有人照着单子送餐点过来的。”

    “如此,有劳了。”

    丫鬟脸一红,抿着嘴,掩门退下。

    竺自恢转头环顾四周,先是袖珍厅堂,屏风隔开的主仆卧房,甚至用一排置物架划出一小块书房来,正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竺自恢饶有兴致转了转,拿起厅堂八仙桌上的餐牌,随手翻了翻,眼眸一亮:“汤类?凉菜?热菜、炖品、甜点、酒水、茶……店主特别推荐?”黑曜石般的眸子里笑意更深,踱至书房,见上面放着一本白皮的小册子,上述三字——留言簿,翻开扉页,上面赫然写着“您若对小店有任何不满,请留言,我们将认真考虑阁下之宝贵意见,多谢指正。”

    “看来这银子花得不冤啊。”竺自恢懒懒靠在椅背上,两手交叉,左边的拇指摩挲着羊脂玉扳,瞌上眼,问,“发现了么?”

    飞廉不知其所指:“属下愚钝。”

    “他们啊——这店中之人,”双眼半眯,“无论多么卑微的身份,都没有称奴称婢的。而且自有一套待客之道,不狂不傲也不卑不亢,亲和有度且不失分寸。看来,我们要查的对象又多了一个。”

    “是。”飞廉垂头道,“情报总局那边朱家兄弟已经打点好了,不知主子打算几时去?”

    “情报总局啊……”再次闭上双眼,仿佛连眉心的朱砂也安静下来,就在飞廉都要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竺自恢突然睁开眼,光一闪而过,煞气逼人,“写个单子投到信盒,出去走一趟,回来刚好尝尝店主的‘特别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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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一边,柳生一边夹了个酒坛子,嘴里还叼了一包裹龙须酥满头大汗地钻进“表里严重不一”的马车。

    “唷,辛苦辛苦。”南玉调笑嘻嘻地从柳生嘴里拔出包裹提线,拆开了层层油纸,捻起一块龙须酥就往嘴里塞。

    看她一副天大的满足模样,柳生再大的火也莫名灭了:“没事儿了吧?没事就动身啦?”

    “动动动……动身……”

    眉娘递了水过去:“看不噎死你!”

    南玉调很流氓地朝她眨眨眼:“噎死我,你不变寡妇啦?”一张口,喷了眉娘一脸酥粉。

    一车女子笑做一团,唯有眉娘气急败坏却可疑地红了脸,而柳生则一张脸黑得像锅底灰……完了,南玉调看看眉娘又看看柳生,发现了些端倪,在心中后悔不已……完了完了完了,被美男嫉妒了……

    装了一车乱七八糟心思的马车在晨间的三江口飞奔,风一样掠过情报总局、n家兵器铺子、n家饭馆、n家赌馆还有那庞然大物的五星大客栈……此时沉醉在龙须酥与桂花酿温香软玉之中的南玉调浑然不知,那个号称“天下第一美人”、拥有天使脸孔(男)魔鬼身材蛇蝎心肠变态格、一笑倾城再笑倾国、人格分裂到前一秒鸳鸯戏水下一秒抽风砍人、从来不知“低调”为何物的妖孽同学正一掌将一颗夜明珠拍进五星大客栈铁杉木的柜台里,一边还用迷死女人迷死男人迷死万千长了眼睛正常生物的动人声音温柔地说:“最豪华的房间,最珍贵的食才,最漂亮的人……女人男人无所谓……”

    瞬间,确实瞬间……秒杀了在场所有长了耳朵以及视力健全的男女老幼……除了!没错是除了……除了五星大客栈里小眼睛小鼻子小嘴巴却长了一颗又圆又大脑袋的掌柜,美人自顾自提要求那会儿他正拿着一把菜刀努力将那颗夜明珠从铁杉木里抠出来。

    夜明珠是完好无损地抠出来了,只是柜台上留了个圆溜溜的坑,掌柜拿他长得跟芭蕉似的手指心疼地,然后又开心地将夜明珠了……四周静悄悄……掌柜的惊觉,这才发现大美人正朝自己微笑……

    “啊,马上就给您安排!马上!马上……”

    苇稹头发往后一拨:“喜欢这珠子?”

    “喜欢!”掌柜的一笑,脸撑得更鼓,眼睛嘴巴全都变成了可有可无的线条,整颗脑袋就长得像颗“巨”珠。

    苇稹倾身前去,一手撑在柜台上,打量了掌柜许久,忽然问:“有没有人说过,你长得很……很有喜感啊?”

    “有!有!有!”掌柜连连点头,连同圆圆的身子也一起颤了颤,“铁扇公子说我笑起来就像是包子上面叠了个糯米团子——很可爱,很喜气!”

    “铁扇公子?嗯嗯,英雄所见略同,”苇稹似乎心情很好,轻抛出颗更大的夜明珠弹到掌柜脑门上,笑道,“赏给你可爱的……哦,糯、米、团、子。”火红衣袍潇洒一掀,大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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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厢,竺自恢难得上个心一字字去看情报总局外头的告示,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容。他在这负手而立,顾自玉树临风,全然不知红了大街上来来往往多少姑娘少妇的面颊。

    “飞廉啊,我如今才知道,这三江口才是大落最有趣的地方呢。”

    推门而入,随手关门……多言简意赅!多素质!多节省人力资源……

    一路上,也不知竺自恢那备受整个大落瞩目的黄金大脑有多不必要地将告示上那些个字拆卸重装研究了多深……

    情报总局,贵宾室,“暗主”叫它“威挨批”室,为什么叫“威挨批”室?……为什么呢?这是个谜……

    飞廉递了约牌,一脸面瘫道:“朱家兄弟赴约而来,请见邓道中。”

    “朱家兄弟?”一名老者应声而出,捋着胡子,没个好气,“你就编吧你。敢来情报总局跟老夫瞎编,也算你狠。”

    飞廉蹙眉正要开口,被竺自恢信手一挡,乖乖垂下头去。

    “在下竺自恢,代表朱家兄弟来赴邓掌事这个约了。”仍只是习惯转动拇指上的玉扳指,语气温和得看不出一点脾气,然而风淡云清之间不经意就罩下一层寒凉之意。

    邓道中黑白两道混了这么多年,早炼成个人,竺自恢话刚落音他就一拢袖长辑下去:“原来是东珠的与贤侯!不知侯爷大驾,邓某失礼了。”

    “不愧是名震大落情报总局的掌事,这么快就识破了本侯的身份。”仍是那温良无害令人如沐春风的笑,不紧不慢的语调,却不知为何他一颦一笑之间散出逼人的低气压,“本侯听闻贵局自有些独到之处,特命朱家兄弟按贵局的规矩办妥这相约事宜,本侯不便之处相想必邓掌事定然能谅解吧?”

    言下之意就是说老子给足你面子了吧?那你是不是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报答报答本大爷?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哦!——唉,竺同学讲话也忒委婉……

    邓道中面上没什么,可背上已出了一层薄汗。但人家老邓是什么人啊?难得南玉调两世智慧,贼眼盯准了,挖了玄机门那好几百年老门派的顽固墙角,才高薪聘请过来的人!他就是活到个老不死的年纪,通养生之道,最擅长打太极的老妖怪耶!

    “那是那是,”邓道中装模作样地捋了捋胡子,“难得侯爷远道而来,邓某却俗务缠身无暇好好招待,是邓某疏忽了。”

    言下之意就是说虽然您大老远的来了,可惜我忙事业忙家庭我忙得很啊……

    “哦?忙是好事啊,说明贵局的生意兴隆嘛!”

    ——看清楚,老子就是你的大生意——软绵绵地一拳回击过去。

    “承蒙侯爷贵言了。”邓道中的白胡子乐颠颠地颤了颤,“不知今日是什么好日子,这会儿您大驾光临。方才不久又收到消息说西贡的王子殿下刚入住五星大客栈。看来,财神爷在大落闲逛千年终于愿意望一望这三江口了!”

    ——没错!您是金主!不过还有个更大的金主嗫!哈哈哈哈……

    却不料竺自恢一双夜眸瞬息万变:“邓掌事刚刚说——西贡罗刹苇稹,已到达三江口?”

    一旁名叫飞廉的男子,脸上首次出现了那种叫“恐惧”的表情——如果,不,没有如果……苇稹已到三江口,那飞星呢?飞星呢!飞星呢……

    ……风起,云涌……竺自恢眉心朱砂一颗,仿若残红……

    这一日,黄历上有这样一段话:宜出行,忌会友……多矛盾多有趣的黄历啊!

    有那么短短一段时间,原本深藏在大落大陆上各撒各网,各活各命的仨巨头同时出现在三江口这鬼地方,可惜擦肩而过,只留了点磁场相击的微弱第六感。尤其南玉调,撒丫子好运气,跑得最快最妙……

    或许,这就叫做:无缘对面不相逢。

    不过还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不是无缘,也不是不见,只是时机未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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