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夜行 作者:月关

    锦衣夜行第59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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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实际上朱元璋这个农民出身的皇帝,抓政治抓经济很有一手。在宋朝的时候,手工业还是以官营为主的,到了明朝一建立,朱元樟就开始大举私营化,除了盐业茶业等几项关乎国家经济命脉的重要资源必须掌握在朝廷手中,许多产业都转为了民营。

    洪武十八年罢官铁冶,开放民营,除了金银这两样贵金属,允许民间开采。洪武二十六年,煤矿也允许民营开采,丝织方面,明初官营手工业还算是最兴盛的时期,就已被民营丝织远远抛在后面。

    这些举措极大地调动了百姓经营的积极性,到了此时,无论是铁,造船,建筑等重工业,还是丝绸纺织,瓷器,印刷等轻工业,明朝都已遥遥领先于整个世界。工业兴起,商业自然发达,商人的政治地位虽不高,但是却掌握了大量的社会财富。

    而且,朱元璋农业税收的不高,商业税更是低得形同免税,明初工商业因此迅速焕发了勃勃生机。三十年前,灾民流离失所,土地兼并严重,全国的农业基础因为战乱已基本崩溃,工业更是荡然无存,繁荣的杨州城只剩下三十七户人家,三十年后,朱元璋在这片废墟上重建了一个庞大的帝国。

    三十年,刘家也从一个小油盐铺子,发展成了济南府有名的大富绅,只是刘老爷万万没有想到,这一番引狼入室,却给他的家带来了一场危机

    第174章 难兄难弟

    绝情师太当然不可能把她祖父拒绝与杨旭联姻的真正原因告诉他,但是也很明确地向他透露了彭家长辈们的意思:“彭家的女儿,绝不会与他结亲。”彭家根本不想考虑他,即使他和彭梓祺已经有了夫妻之实,夏浔这才感觉情形严重。

    好在有绝情师太这个传话筒,他知道梓祺在彭家并未受到什么虐待,好吃好喝的,除了失去自由。夏浔便请绝情师太捎话给梓祺,让她安心等待,自己无论如何,一定想办法解决来自于彭家长辈的阻力,接她过门儿。

    绝情师太是知道真正原因的,由于夏浔的锦衣卫身份,即便是她,也不敢再鼓励侄女儿与夏浔在一起,一个不慎,这可是关乎彭家满门的大事啊。她欲言又止地叹了口气,终于点点头,返身离去。

    夏浔被她怜悯而同情的目光看得好生郁闷,他想不通,如果是纳梓祺作妾,彭家碍于面子坚决不肯答应,或还有情可原,自己分明已表态娶她为妻了,彭家怎么就不肯答应难道是因为自己的前任杨旭在青州落下的花花名声

    若是为此,未尝不能。嫁人是一辈子的事,勾搭孙家母女二人,这可是极无耻的品性了,谁家父母舍得将女儿嫁与这样男人。纵然二人有了夫妻之实,可明朝礼教虽严,官府也倡导守节,毕竟从一而终属于少数,否则又何须官府大力倡导

    那明人所写的三言两拍中,蒋兴哥的媳妇三巧儿偷人被休,羞愤难当想要上吊自尽,她那母亲是怎样劝的只说:“你好短见二十多岁的人,一朵花还没有开足,怎做这没下梢的事莫说你丈夫还有回心转意的日子,便真个休了,恁般容貌,怕没人要你少不得别选良姻,图个下半世受用。你且放心过日子去,休得愁闷。”

    可知明人表彰提倡节妇烈妇,但民间对于再嫁之事却是相当的宽容。彭梓祺虽已与他有了夫妻之实,恐怕在彭家长辈眼中,哪怕女儿失贞,须降低了条件择婿,给她寻个本份丈夫也好过嫁与杨旭这混帐子,可这臭名偏又是他无法辩解的。

    夏浔只道彭家坚决不肯允婚的症结就在于此,苦思冥想却无良策。将养了两日,脸上青肿未退,好歹行动无碍,夏浔便又去了一趟彭家庄,想再探探风声。

    彭家兄弟听说他来,立即杀奔出来,夏浔这回可不会傻等着挨揍了,立即上马飞奔,逃回城来。眼见有彭家那些傻大三粗的护花使者在,他连彭家长辈的面都见不着,如此下去不是办法,夏浔便想去找找那位绝情师太,也许通过她可以绕过彭家兄弟,直接与彭老庄主对话。

    可绝情师太上次来,并未说她在何处出家,夏浔只好又跑了一趟青州府衙,那时出家人都有相关的部门管理,度谍可不是随便发的。夏浔到了知府衙门,查到了绝情师太的地址,少不得与赵推官等故人还得喝茶闲聊一番,至于那脸上淤青,也随便找了借口搪塞过去。

    好不容易答对完了,天色也已晚了,此时出城去那庵堂有所不便,夏浔只得赶回驿馆。刚到驿馆,一个驿卒便迎上来,说道:“杨大人,济南府来了一位差官,有要紧的公事,等您多时了。”

    夏浔很是意外,连忙赶到会客厅中,那正捧着凉茶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的公差见他进来,连忙摞下茶杯站了起来,向他见礼。

    夏浔一看这人,却是从应天府一路随他们过来的一个都察院的差役,经常随在黄大人身边听候使唤的,想来不是心腹也是极亲近的人,隐约记得他是姓牧的。

    这人一通报身份,果然是姓牧的:“卑职牧子枫,参见采访使大人。咦大人脸上这是”

    夏浔道:“哦,不小心撞了。你起来吧,你从济南急急赶来,有什么事”

    牧子枫道:“山东提刑按察司经人举告,抓获了大批白莲教匪,教首牛不野现仍在通缉之中,巡按使大人和采访使大人此来山东,主要职责便是督察缉匪事,因此,提刑按察使曹大人请采访使大人马上回济南,参与审理缉捕。”

    夏浔微微一蹙眉,不悦地道:“巡按御使黄大人,不是正在济南吗”

    牧子枫神情有些尴尬,低声道:“黄大人病了”

    “病了”

    夏浔诧异地道:“我离开济南时,黄大人还好好的,这才几天功夫,怎么就病了”

    牧子枫吱吱唔唔地道:“黄大人他他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又经一路劳顿,所以偶染风寒”

    夏浔见他神色慌乱,心头疑云大起,立即把桌子一拍,厉声喝道:“胡说八道,七八月天气,染的什么风寒黄大人代天巡狩,身负要任。黄大人若生了病,本官就得负起北巡全责,对黄大人的安危自然也要负责。你吞吞吐吐,到底有何隐瞒,若有事端,你吃罪得起么”

    黄真为人木讷,在都察院又不是什么得意的人物,平时也没拢住几个人为他听用。这牧子枫也只是见黄真大人成了这趟出巡的主使,有意巴结他,想着大人吃肉他喝汤,跟着捞些好处,哪有什么忠心可言。

    一见夏浔发怒,牧子枫不禁慌了,连忙卟通跪倒,叩头请罪道:“大人恕罪,大人恕罪,非是小人有意隐瞒,实在是实在是黄大人这病有些难以启齿”

    他这一说,夏浔更想知道了,便沉着脸道:“此处只有你我,再无旁人,但说无妨。出得你口,入得我耳,本官不会说与旁人知道的。”

    “是”

    牧子枫犹豫了一下,讪讪地道:“黄大人他他脱了阳”

    夏浔没听清楚,愕然道:“偷了羊偷羊做甚么黄大人堂堂巡按御使,会去偷羊荒唐”

    牧子枫苦着脸道:“大人,不是偷羊,是是是脱阳”

    “啊”夏浔一听,也不由得呆若木鸡。

    惊了半晌,夏浔才道:“咳这事儿,还有旁人知道吗”

    牧子枫表情古怪,也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大人啊,您想,这事儿瞒得了人吗只不过知道的人都装不知道,反正没人点破就是了。”

    夏浔连连点头道:“对对对,就说着了风寒,就是着了风寒,你那嘴,千万把紧喽”

    济南驿馆,黄真黄御使老脸腊黄,精神萎靡地蜷缩在床上,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

    七月天,已经很是燥热了,知了在窗外的大树上没完没了地嘶鸣,叫得人昏昏欲睡,旁人都着单衣还满头大汗,可黄御使身上还盖着厚厚的棉被呢。

    一个驿卒给他端上药来,黄御使颤巍巍地伸出嘴去,就着他的手一口口地喝着,喝完了药便往枕上一躺,半死不活的倒气儿,药汁儿淋到了他的胡须上,一向爱洁的黄御使也顾不上擦了,他也是实在没力气擦了。

    黄御使一直是个穷京官儿,没有外捞儿,所以空有花花心思,也只能守着拙妻本份度日。不过那些同僚每次出巡回来,同僚间难免会讲起自己去过哪些地方,受过什么礼遇,眉飞色舞之际,也不免讲讲哪儿的姑娘温柔,哪儿的姑娘火辣。

    黄御使是个与世无争的主儿,尽管他是想争也没得争,总之,与人无害就是了。所以没人把他当成竞争对手,也不会猜忌于他,因此这些话不怎么背着他,他在旁边总能听到些让他想入非非的艳事轶闻。

    比如这次济南官员款待他时,他故意高声赞扬那位踩画球儿的薛若冉薛姑娘,就是他从同僚那儿学来的机巧,那是在告诉接待他的人:“我看上她了。”对方心领神会,回头自然会为他安排。

    这位老兄好不容易有了出外差的机会,在京里的时候特意买了几副虎狼之药,就盼着这趟出来能痛快一回。结果,头一晚因为夏浔坐怀不乱,赶走了令人垂涎的紫衣姑娘,黄御使也不得不正经一回,忍痛把若冉姑娘给送了回去。第二天夏浔离开了济南,没有夏浔在身边,黄大人如鱼得水,马上叫人把昨夜不曾真个销魂一尝美味的若冉姑娘又请了来,事前又服了一剂药。

    结果,平时咸菜萝卜吃多了,突然给他端上一席生猛海鲜,这老哥胡吃海塞的,居然受不起,紧急关头,黄御使大吼一声,登时一泻如注,止都止不住。

    他能保住一命,还多亏了那位薛若冉薛姑娘。薛姑娘没见过这事儿却是听说过的,知道一些救命的法儿,情急之下她马上把这老马猴儿从自己身上一把推开,把他推了个四脚朝天,然后拔下头上银钗,照着他的会阴处便狠狠一簪刺去,这一下狠的,总算止了精。

    随后馆驿里又急急弄来一份独参汤给黄御使灌下去,总算把他这条老命救了回来。只是脱阳可是要命的病,他虽侥幸挣回一命,也是元气大伤,现在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驿卒给黄真喂完了药,看看他那要死不活的样儿,就忍不住想笑,他暗暗一撇嘴,心道:“面上道貌岸然,肚里男盗女娼,死德性,还巡按御使呢,瞧人家杨采访使,那才是公忠体国,勤劳国事。”

    驿卒端了碗一掀串珠帘儿走出去,迎面恰见一人,一手扶了大腿,一瘸一拐地向这里走来,那驿卒定睛一看,不由大吃一惊,眼前这个鼻青脸肿的瘸子,可不就是他刚刚说的那位公忠体国,勤劳国事的杨采访使

    第175章 牛不野

    因为黄御使的意外,一屁股烂事的夏浔只好随牧子枫赶回了济南城。一到驿馆,自然先来看望黄御使。黄真疲惫地侧卧席上,腊黄着一张老脸,双眼无神,似阖非阖,并未注意到夏浔进来。

    夏浔走到床边坐下,看了看黄真的脸色,很体贴地给他掖了掖被角。

    “下下去吧,老夫歇歇”

    黄真眼皮微张,忽地看清了坐在身边的人,登时清醒过来:“啊杨大人,你你回来了”

    夏浔马上关切地慰问道:“黄大人,我这才离开几天,你怎么就这是怎么了,身子还好吗”

    黄真飞快地扫了牧子枫一眼,牧子枫赶紧摇摇头,黄真放下心来,叹了口气,唏嘘道:“老夫一辈子没离开过应天府,大概大概是水土不服吧。前个儿晚上连夜审阅提刑司送过来的近几年的卷宗,身子乏了,吃的东西大概也适应不了,结果上吐下泻的,叫你杨大人笑话了。”

    夏浔握住他冰凉的一双手,轻轻摇动着道:“嗳,哪里哪里,大人为了公事日夜操劳,殚精竭虑,夙兴夜寐,废寝忘食,下官钦佩之至,大人是国之栋梁,朝廷股肱,还要爱惜身体,好生将养啊。”

    黄真眼圈一红,反握住夏浔的手道:“老夫身子不济事,巡查大事,就要着落在杨采访使头上了,这几天,济南府抓获了潜伏本地的一些教匪,屡屡邀请老夫过去监审,奈何老夫有心报国,身体不济啊。你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大人年富力强,正当”

    因为夏浔坐在床边背着光,他又两眼无神,这时才看清夏浔模样,一见他一只眼儿乌青,嘴角还有淤痕,黄真不由一怔,讶然道:“杨大人,你这伤”

    夏浔摸摸脸颊,从容答道:“哦,下官往青州府微服查访时,途经尧山,恰逢暴雨,便往山脚下避雨,山中泥石俱下,下官仓惶躲避,侥幸未伤性命,不过留下些碰撞擦伤,不碍事,不碍事的。”

    黄真动容道:“杨大人为国效忠,不惧险阻,这自然是好的,但是你也要珍惜有用之身,方能留此有用之身,为国效力啊。”

    夏浔忙道:“彼此,彼此,大人的教诲,下官记下了。大人身子疲倦,且请歇息吧,下官回去洗漱一番,换了衣裳,便去提刑司办事。”

    “好好好”黄真轻轻拍拍他的手背,殷殷嘱咐道:“皇上拳拳厚望,全要拜托大人了。”

    两个人假惺惺地客套一番,夏浔便起身离开,回到自己住处,沐浴更衣,换上官袍,便起了仪仗赶往提刑按察使司衙门。

    上一次夏浔和西门庆在济南买假路引时,知道提刑司衙门就在大明湖畔,距这驿馆却也不远。果然,没多大功夫,车驾就到了提刑司衙门,有人报将进去,片刻功夫,易嘉逸便迎了出来。

    易嘉逸是提刑佥事,按察使曹大人吩咐负责接迎款待黄真和夏浔的人。那一晚夏浔未接受美色贿赂,将紫衣姑娘赶了出去,这事儿他第二天就知道了,正觉夏浔这个刺头儿有点难对付,夏浔却跑去私访了。

    紧接着黄御使便差点“为国操劳,壮烈捐躯”,出了这档子丑事,易嘉逸反而踏实下来。在他想来,黄真年纪大了,眼看没几年好混就得“告老还乡”,当然能捞就捞能占就占,这杨旭却还年轻,如此年轻就做了采访使,前途无量,他能克己复礼,珍惜远大前程,也是情理中事,但这样的人下来巡察,一定很是苛刻,不好应付。

    可现在不同了,他的顶头上司现在有了把柄在地方官手里,他纵然再不讲情面,总得顾忌同僚的脸面。再者,济南府刚刚抓获了一批白莲教匪,这是大功一件,有此功劳在手,再加上黄真的把柄,相信杨旭也不会刻意在济南府找碴,回头这个考课功评,纵不给个满分,必然也是优良,足以对大人交差了。

    所以易大人迎出来时,神色从容了许多。他已知道杨旭此人不好财色只重前程,便也不再想什么贿赂他的歪点子,只是着重介绍了一番山东提刑司接到皇上圣旨后,在曹大人的领导下如何群策群力,想方设法,展开盛大的宣传和调查攻势,严厉打击教匪的功绩。

    易嘉逸一面引着他往前走,一面说道:“这一次,揪出牛不野这伙白莲教匪,主要有赖于李思逸李员外的告发。李员外是开造纸作坊的,他有个发小儿,就是白莲会中人,时常对他讲,入了白莲教,可免一切刀兵病苦灾厄,修行有成后,还可长生不老,立地成神。

    这李思逸梦想长生,又因独子自幼多病,根本就是一个药篓子,到处求医问药不见效果,便入了教门。可是,他入了教,却也没治好他儿子的病,李员外对教门便不大相信了,而且教首牛不野又时常软硬兼施,迫他捐献,李思逸辛辛苦苦赚来的钱,倒有大半流进了教门,只是已经入了教门,他敢怒而不敢言罢了。

    这一次,曹大人发动全城生员学子,四处宣传白莲教匪的伎俩和罪行,又公开贴出榜文,主动告罪者检举他人者,皆免其罪。牛不野想安排一些平常太过招摇,容易引起公人注意的手下先藏到外地去,又以攘助同门兄弟的名义向李员外勒索了一笔钱财,李员外这才下定决心,向官府举告”

    夏浔的心思还在青州,他点点头,毫不在意地问道:“这牛不野,平时是做什么营生的”

    易嘉逸道:“这牛不野听名字像个粗俗鄙夫,实则不然。此人在我济南府很是有些名气,他当初也曾求学应试,只是应试不第,在南方待了两年,便转而干起了给各家书铺联系选家的掮客生意,经常走南闯北,这就方便了他和三教九流打交道,吸纳会众。”

    夏浔不太明白选家的意思,其实选家就是一些在科考方面很有权威性的文人,那时候科考是读书人唯一的出路,而科考的主要内容就是八股文,书生们要揣摩风气,必须要熟读八股文章,因此就有一些文人专门写八股文,或者对例年科考高中的八股文章进行详细的分析和点评,印刷成书,销路极好。

    可是文人都重身份,他们总不能直接去找书店推销自己,而除了本地书店,外地的书商又未必能联系上他们,这样就出现了许多中间人,他们时常离开本地,盘桓于应天府一带,与当地有名的选家接触上,然后负责他们与书店之间的接洽和交易,牛不野就是这样一个中间人。

    易嘉逸站住脚步,往前一指道:“到了,前边就是刑房,杨大人,请。”

    陈氏山果行是济南的一家水果行,店面不小,他们收买本地山货销往南方,又购买南方水果运往北来,互通有无,生意倒也繁华。

    在陈氏山果行的后院,有几个窖藏水果的地方,依着各种水果干果山货的不同,建有几处地窖,分别储藏不同的水果。这时节正是七月天气,储放时鲜水果的库房大都满着,储放干果的库房却空着大半,干果现下生意不好,库房门儿一直锁着,轻易也不开启,锁上都落了厚厚一层灰尘。

    可就在这个储放干果的地窖里,此刻却正有几条大汉坐在里边。地窖里空气沉闷,不过比起外边的火热,这里倒阴凉许多。藉着通气孔照下来的微弱的光线,可以看见里边大约有五六个人,就用离地半尺的木板架子做了床铺,上边铺着些简单的被褥,他们就盘膝坐在上边。

    坐在上首的男子,身上穿一件曳撒,头发束着一条布巾,看年纪约在四十上下,五官平平无奇,属于扔人堆里就找不着的那种人,只有两只眼睛显得很是有神,此人模样看来虽不引人注目,却正是此刻济南府到处通缉的白莲教首牛不野。

    牛不野手中把玩着两个核桃,静静地听着一个刚从外边返回的兄弟向他叙说着如今济南府中的情形。等那人说完了,旁边几人纷纷劝说道:“大哥,济南风声越来越紧了,大哥还是快些离开济南避避风头吧,等上一年半载,朝廷松懈了,大哥再回来也不迟。”

    牛不野沉沉一笑,慢条斯理地道:“走,当然是要走的。不过,不能这么走。如果我牛不野就这么离开,多年的心血就要毁于一旦。现在官府查缉的紧,教众人心惶惶,已经有很多教徒去官府自首了,更有人出卖咱们的兄弟,若非如此,我牛不野岂会搞得这般狼狈”

    他扫了众人一眼,冷冷地道:“必须得先稳下教众的军心。”

    那赶来通报消息的大汉问道:“大哥,那你打算怎么办”

    牛不野道:“凌破天,你还没有暴露,你出去继续注意官府的动静,尤其是李思逸家的动静,他举告了已经七八天了,守在他家里的捕快们已经撤走了吧”

    “是”

    “好”

    牛不野的手慢慢攥紧:“我的教坛被毁了,许多兄弟被抓,这都是拜李思逸那叛徒所赐,我不能就这么走。李思逸一定要死,他全家统统都要死”

    牛不野的手攥紧了,手中两枚核桃被他攥烂,手一张,碎屑便轻轻飘落。

    第176章 祭白莲

    “爹”

    申依依给丈夫喂完了药,一扭头瞧见公公走进来,连忙向他施礼问好。这是一个容貌清秀的女子,一副小家碧玉模样,她是李家少爷李维的娘子,过门儿已经三年。

    “嗯,维儿好些了么”

    李思逸点点头,向儿媳妇问道。

    申依依轻轻叹了口气,眉宇间掠起一抹忧愁:“还是老样子,夏天天热,尤觉气闷,过些日子相公或许会好些。”

    李思逸嗯了一声,见儿子病恹恹的,连和自己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不禁深深地叹了口气,对儿媳妇说道:“天晚了,你们早些歇息了吧。”

    离开儿子的房间,李思逸便开始巡视起来。他的家院很大,李家造纸作坊就设在自己家里,地方自然不能太小,因此家院的位置在济南城里也比较偏僻,建在北城近水的地方。

    李思逸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却是自幼体弱多病,李员外偌大年纪了,借不上儿子的力,仍然只能自己操持家业,虽说把两个侄子都弄来帮工,可毕竟不是自己的亲生子,眼见自己渐渐老迈,儿子撑不起这个家,又没个孙儿承继家业,李员外也是心事重重。

    李家是开造纸作坊的,明初时候,有官办造纸厂,也有民营的手工作坊,造纸业是大明较为重要的手工业,官营作坊的纸张很多还要卖到国外去,民营的则主要是对国内销售,开办造纸作坊的称为槽户,李家造的纸供应着济南的几家大书商,家境很富裕。

    李家造纸主要是用嫩竹和木材为原料,竹子需要从南方放水排运过来,成本高些,不过竹纸色白而质韧,可以用来制作质量上乘的纸张,还是很有市场的,普通的纸张则用树木制造,包括印刷书籍年画对联壁纸,乃至草纸冥钱用纸等等,李家作坊一应俱全。

    “杀青”室,发酵池子,堆放竹子和木料的棚子

    李员外提着灯笼,逐一检查着,看看堆放清理情况,检查有无余火未灭。天晚了,雇工已经离开了,大院里除了李家老少和两个侄子以及两个长工,就没有其他人了,显得有些冷清。这些事儿本来让侄子走一遍就成,不过李员外勤快了一辈子,习惯了自己检查。

    “东家,大生书铺派了伙计过来,急订一批纸张。”

    一个长工领着一个店伙计向他迎上来,李员外在竹子堆旁边站住了,举起灯笼照照,笑道:“喔,是姚皓轩呐,有什么事啊”

    来人二十出头,是大生书铺的店伙计,叫姚皓轩,李员外对他很熟悉。

    姚皓轩微微打个酒嗝儿,忙掩了酒气,笑着施礼道:“李员外,这么晚来,打扰您了。是这么回事,朝廷颁令,以后南北分榜,各取其才。咱们济南府许多原本只考中个秀才便想就此罢了的读书人都来了精神,想要再进一步,中个举子什么的。这一来,所需要购买阅读的经史子集八股文章就供不应求了。我们何掌柜的打算抢在其他店号前边赶印一批卖与书生们,需用纸张若干,您瞧瞧。”

    姚皓轩递过张纸来,李思逸展开一看,上边记的都是各种规格和质量要求的纸张,李员外估算了一下自己作坊的产量,如果再雇几个帮工,应该能及时交货,便笑不拢嘴地答应道:“好好好,没有问题,你告诉何掌柜,我们一定能及时交货。大家都是老朋友了,这订金就不用了,到时一并算账就好。”

    这厢说着,几个人影已悄然摸进了李家。

    一个夹了肉的馒头顺着地面丢了出去,李家养的那只老黄狗只叫了一声,便嗅着香味扑上去,一口叼住了馒头。“噗”一个人影顺势窜出,手中刀顺势一抹,那黄狗呜咽一声,便栽倒在地。

    几个人影迅速潜进了李家院落,带头的是牛不野,他对李家很熟悉,几个人迅速赶到长工房,一个长工坐在灶前,正在烧着饭,红红的火光映着他的脸。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他也没有在意,只当是另一个伙伴回来了,他又往灶里塞了几根干柴,才直起腰来,漫不经心地道:“李哥,去取坛咸菜吧,顺便剥几根大葱。”

    “噗”

    一根粗大的门杠子狠狠地敲在他的头上,他的头立即像是敲碎了的鸡蛋,鲜血和脑浆流出来,因为颅骨塌陷,他的两只眼球都被挤出了眼眶,他的身子仍然坐在灶前,僵硬了片刻,便向前一栽,半张脸趴在铁锅沿上,炙得滋滋直响。

    锅中熟饭的热气烘烤着他的脸。身后那个人转身离开了,灶中的火渐渐向外蔓延,井是燎着了他的前襟,然后整个人都陷入火中,成了一个火人

    李忠是李思逸的大侄子,晚上喝了二两黄汤,微微有些醺意,回房躺下没多久,有些尿急,他便扔下蒲扇,趿了鞋子哼着小调赶往茅房,解开裤子刚刚开始放水,一双刚劲有力的大手便从后边伸过来,勒住了他的咽喉狠狠向后一扳。

    “咔”

    一声清脆的响声,李忠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哼唱声便戛然而止。那人一松手,李忠便向下一倒,半个身子跌进茅厕,卡在那儿,至死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李贵是李忠的哥哥,他已经结了婚,单独住一间房。娘子已经身怀六甲,两口子躺在床上,正幸福地说着悄悄话儿。天气热,两人穿的都不多,娘子身着小衣,臂膀和大腿都露着,李贵干脆赤条条地躺在那儿,只在肚皮上搭了一柄蒲扇,油灯光线昏暗,也看不清甚么。

    “嚓”地一声轻响,插着的房门居然被人拨开了,门栓大概注了油,毫无声息,要不是开门时那吱呀一声,李贵根本注意不到。

    “什么人”

    李贵赤条条地跳起来怒喝,来人早已抢到炕边,一拳将他打翻,伸手一扯床单,向上一罩,便把夫妻俩一起拖到了地上。

    “砰卟卟卟”

    拳脚如狂风暴雨般向肉沙包打去,沉重无比,夫妻二人只惨叫了数声便没了声息,三条大汉冷哼一声,闪出了房间,被单下,深色的血液汩汩地流了出来

    李员外是被打晕的,他正和大生书铺的伙计姚皓轩说着话,旁边那个长工突然惨叫一声,身子向前一挺,胸口露出半尺长的钢刀,李员外一吓,手中的灯笼一下子掉在地上,那张订货单也撒手飞落,紧接着正要躬身施礼的书铺伙计姚皓轩也是一声惨呼,紧紧捂着肚子倒在地上。

    一个大汉从他后腰抽出血淋淋的钢刀,向李员外狞笑一声。地上的灯笼燃烧起来,李员外借着火光一看,认得此人是教首牛不野身边的亲信弟子凌破天,他指着凌破天正要大声惊呼,后脑猛地挨了重重一掌,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当他从昏迷中再苏醒时,发现自己已经被拖回了客厅,手脚都被反绑着,牢牢地捆在柱子上,嘴里勒着一条麻绳,好像马衔一般,只要勒紧了就根本喊不出声来。

    牛不野派了人在外边放哨,他却不知道,早已有人暗中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了,在他派人去厅外把风前,那人已经在前厅廊柱后的阴影处藏匿了起来。

    客厅里灯烛通明,四下里站着几个拿刀的汉子,坐在上首的一人大马金刀,李员外一看不由得彻骨生寒:“牛不野”被官府满城通缉的牛不野不但没有逃走,而且就坐在他的面前

    “相公相公爹,相公他不行了。”

    忽地听到惨呼声,李员外扭头一看,只见老妻被绑在另一根厅住上,嘴里塞着一团破布,儿子则伏在地上,面前一瘫紫黑色的血迹,儿媳妇伏在儿子身上,正向他急急呼救。

    他的儿子并未受人殴打,可他的身子实在是太弱了,被人拖进大厅,往地上一丢,就哇地吐出一口污血,就此晕厥过去。

    “牛不野你骗我入会,诳我钱财,如今还要怎样”

    李员外不知儿子死活,猛地转向牛不野,目眦欲裂地问道。

    牛不野坐在太师椅上,一只脚蹬着面前一只脚凳,沉沉地道:“李思逸,你背叛教门,出卖兄弟,应该知道,会受到什么下场。”

    “我背叛教门如果不是你骗我说,入教礼佛,潜心修行,可以成仙得道长生不老,如果不是你说,只要入教可免一切刀兵病苦灾厄,我好端端的日子不过,入得什么教可我入了教门之后得了什么好我儿停了药,病却越来越重,丝毫不见好转;我整日里提心吊胆,还要时时被你讹诈钱财,我辛辛苦苦攒下的家当,难道是大风刮来的”

    “叫他闭嘴”

    牛不野恼羞成怒,李员外口中的绳索立即被猛地勒紧,唔唔地再也说不出话来。

    牛不野冷酷地道:“摆香案,祭白莲,剜出他的心,祭奠兄弟们在天之灵”

    第177章 一定要管

    有人取来香炉摆上桌案,又取出香来在烛上引燃,牛不野接香在身,反身望空三拜,将香插进香炉,立时有人又递上了第二炷香。

    一旁有个刑堂弟子沉声说道:“一入教门,尔父母即我之父母,尔兄弟姊妹即我之兄弟姊妹,尔妻我之嫂,尔子我之侄,如有违背,五雷诛灭;各地教中兄弟,不论士农工商,以及江湖之客到来,必要留住一宿两餐,如有诈作不知,以外人看待,死在万刀之下。

    教中兄弟,当相亲相爱,既有旧仇宿恨,也当传齐众兄弟,判断曲直,决不得记恨在心,私相报复,如有违背,五雷诛灭;教中兄弟,一日入教,终身不得出教,违者五雷诛灭;教中兄弟,倘被官捉获,要身做身当,不得攀害兄弟,如有违背,五雷诛灭;

    教中兄弟,须谨慎言语,不得乱讲教中秘密,免被外人识破,招引是非,如有违背,死在万刀之下;教中兄弟,必以忠心义气为先,交结四海兄弟,须同心协力,如遇事三心两意,避不出力,死在万刀之下;教中兄弟,叛教出帮,投靠官府,出卖同门者,满门诛灭”

    牛不野三炷香上罢,一转身,抬腿一踢,那只脚凳“呜”地一声飞旋而出,“砰”地一声撞在李家媳妇申依依的胸口,正抚着丈夫身体痛哭的申依依哇地一声惨叫,喷出一口鲜血,仰面摔出三尺多远,鲜血从嘴角汩汩流出,眼看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牛不野杀气腾腾地道:“执行教规”

    手下几个人立即拔出刀来,杀气腾腾扑向李员外一家人,其中一人先在已经气绝的李维胸口刺了一刀,这个病篓子全无反应,竟是早已气绝,李员外见他戮尸,悲愤欲绝,可是口舌勒得死紧,却是呼喊不得。

    那人一刀下去,见李维全无反应,不禁大感无趣,立即又挺刀刺向他娘子申依依的心口。

    就在这时,厅外有人漫声吟道:“立誓传来有j忠,四海兄弟一般同,忠心义气公侯位,j臣反骨刀下终。叛教离帮,出卖兄弟者,该杀现在济南府正在到处通缉牛会首,会首居然还敢露面,这份胆略,确实叫人佩服。可惜”

    牛不野凌厉的目光向厅外一瞪,厉声喝道:“什么人”

    厅外倏然转进一人,一身布衫,身材魁梧,国字脸,高颧骨,眉峰外耸,风骨嶙峋,面对持刀逼近的几个白莲教弟子视而不见,只向牛不野拱手笑道:“陕西金刚奴,见过牛会首”

    牛不野吃惊道:“王金刚”

    这时候,谁也没有注意到,那本该已经死掉的李维,手指竟微微地抽搐了一下。

    白莲会中弟子,有点身份地位的都喜欢给自己起个很威风的名字,男的就叫什么天王佛祖,女的就叫什么佛母圣女,王一元倒是谦逊的很,自称金刚奴,别人可不好这么称呼他,去掉一个奴字,也是表示敬意。

    王一元微笑道:“不敢,正是在下。”

    牛不野本来见有外人在,心中十分惊骇,听他自报身份,却是陕西造反的三元帅,虽然惊讶,反不及方才害怕,不禁惊疑道:“整个天下都在通缉你王金刚,何以还敢在此出现”

    王一元道:“大劫在遇,天地皆暗,日月无光,弥勒当主天下,重现光明。王某望云观气,接引使者应在东方,于是循踪而来。我知李思逸出卖兄弟,料想牛会首不会就此潜逃,必杀此人以正教规振士气,故夜夜守候于此,今日方得与牛会首相见。”

    宣称天地大劫将至,如果信奉白莲教,就可以在弥勒佛的庇佑下,在大劫之年化险为夷进入云城,免遭劫难。这正是白莲教招揽会众的一个手段,牛不野自然不能否认,但让他跟着王一元造反,做甚么接引使者,牛不野却是悲观的很,他立即毫不客气地回绝道:“时机未至。你想让牛某和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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