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夜行 作者:月关

    锦衣夜行第215部分阅读

    下蓑衣,露出一身织锦斗牛过肩纹补的武官袍服来,领头一人向夏浔抱拳施礼:“卑职侍卫上直军明甲将军乌伤,见过国公爷”

    夏浔一看他那身斗牛服,就晓得必是宫廷来人了,再一听他自报身份,果然是宫中侍卫,不由耸然动容:“诸位将军冒雨而来,京里出了甚么大事”

    四位天威将军虽然披着蓑衣,可是因为冒雨一路赶来,走了这么远的路,身上照样湿透了,腰间佩刀的铜吞口上,雨水滴答而下。乌伤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扶刀欠身,恭声道:“今春以来,连下暴雨,苏州松州嘉定湖州一带尽成汪洋一片,百姓离散,哀鸿遍野,皇帝忧心如焚,急诏国公回京,主持赈灾事”

    夏浔惊道:“苏松一带,水患如此严重么”

    乌伤苦笑道:“卑职只是奉旨传谕,详情不尽了然,不过看皇上和诸位大学士的模样,恐怕苏松水患,比卑职所言,有过之而无不及”

    听这将军言辞,还是读过几天书的,夏浔一听再不犹豫,立即道:“我马上与你们回京”

    乌伤一怔,问道:“国公不候今日雨歇么,这等暴雨,国公”

    夏浔道:“我这个国公,可不是身娇肉贵的纨绔子,二愣子,马上备马备蓑衣”

    “是”

    二愣子答应一声,举着伞就冲进了雨里。

    夏浔回身对谢谢道:“事情紧急,我就不向众人一一告辞了,一会儿你告诉大家一声,不必牵挂。孩子在这玩得痛快,我看你们也随意些,就在这里多住些时日吧,反正我一时也不在京里。”

    谢谢从小没少吃苦,自然明白连绵暴雨,对她如今这样的人家,不过是给孩子增加了些玩乐的兴趣,可是对那些地里刨食的穷苦百姓,是多么沉重的打击,当即答应一声,温柔地嘱咐道:“老爷注意自家身体,切莫劳累过度。”

    夏浔答应一声,不一会儿,二愣子匆匆赶来,禀报说已经备好了坐骑,同时还携来了雨具,夏浔就在厅口穿戴整齐,与四个同样重新披起蓑衣的宫廷卫士快步走去。

    思雨站在树下看得清楚,稚声便问:“爹爹,你去哪儿”

    夏浔微微停了一下,对她笑道:“爹爹去给你们抓泥鳅”

    思祺马上舔舔嘴唇,奶声奶气地接口道:“黄蟮好吃”

    夏浔哈哈大笑:“你这馋嘴小猫儿,成爹爹去给你捉一条大黄蟮回来”说着已脚步匆匆地离去。

    夏浔很急,他在社会最低层曾经度过一年多的时光,他甚至一路讨着饭从湖州赶到青州,对社会最低层的穷苦百姓生活非常了解。他更在济南城里,亲眼看着无数人活活饿死。他不是铁石心肠,神经更没有坚韧到钢丝一般,那地狱般的一切,深深铭刻在他的心里,也曾几度被噩梦惊醒。

    他很清楚,在这四五月间,青黄不接的时候,如果遭遇一场大水灾意味着什么,百姓家里没有多少余粮,一旦被洪水一冲,更是颗粒无存,那是要死人的,而且每一天都会死人,早去一刻,他就能挽救许多的生命,这已无关国运无关朝堂无关未来,就是为了当下那些受苦受难的贫民百姓,冒雨而行的辛苦还不能忍受么

    这是一个人最朴素的感情

    何况,这受灾地区里面还有湖州,这么多年来,虽然他的义父早就死了,他也早就离开了湖州南浔的那个小村庄,可他从来不曾忘记过那里,只是惮于被人识破身份,他没有亲自出现在那里。当家里发达以后,他早就授意家里,对那里的乡亲进行各种的慈善和捐助,这些事,一直由谢谢来做。

    如今他的“家乡”遭了灾,他自然更加焦急。

    下雨了又下雨了

    下雨了又是好大的一场雨

    河满了,江满了,池塘湖泊全满了,连井水都凭空升高了三尺。

    这才四月中旬,接连的几场大雨把湖州府变成了一片沼泽,田地被冲了,秧苗淹死了,低洼地带已经变成了一片汪洋,有那士绅组织民船去营救灾民,划着船儿过去看,水面上只隐隐露出一片片的屋顶,有那侥幸存活下来的难民站在屋顶上叫喊着,哭泣着,有的不等船儿靠过去,就轰然一声房舍倒塌,人就砸进水里不见了踪影。

    地势高的地方,水淹最低也有一尺,农民以车淘水来救田地,奈何那大水一片,不断流淌,以车救水不过是杯水车薪之举,如何能救得了到最后,那淘水推车的百姓精疲力竭地倒在地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全家的希望浸泡在汪洋里,仰天痛哭。

    湖州城外,无数难民扶老携幼地赶来,向城里逃荒。湖州知府常英林处断果决,立即下令封了城门,不放一个难民进城,然后由官兵护送着,派人在四城外放粮赈灾,比水稍稠比镜子还亮的稀粥只施了半天,便宣布湖州府已尽了全力,城中无粮施舍了,然后对城外百姓再也不管不顾。

    那些难民,青壮的还可勉强跋涉,再挣扎到其他地方去向善心人乞讨求活,可那年老体衰者和牵着抱着孩子的妇人怎么办城里自有一些无良的富绅大户,悄悄找到常知府,请他派兵护送,出城去难民里挑拣,专选那年轻貌美的姑娘,当场签下卖身契,入府为奴,也算是为难民们做些“善事”。

    这样的家奴价钱低廉,品色又好,运气好的说不定还能买个才貌俱佳的大家闺秀,回去后白天指使她做这做那,晚上喝两口小酒,对她做这做那,岂不快哉常知府很佩服这些商人的头脑,便叫自己的管家也跟出去,还真搜罗了几个原本是士绅人家的姑娘小姐,买回来做了自己的丫头。

    当然,这些事得秘密进行,城里还是有不少官绅,整天抗议他封闭府门的作法要求出城赈灾的,其中还有人自愿捐献米粮,这些人的脑壳真是坏掉了,常知府对此不屑一顾,他“勉为其难”地接受了这些富绅捐出的粮食,答应由官府出面去赈灾,好歹把这些人对付走了。

    至于那些捐出来的粮食么他把府库的库底子打扫打扫,用那掺了沙子的一点陈粮去城门外煮了半天粥,就算是对士绅们有所交待了,官绅们捐出来的新粮当然送进了自家的库房。

    那些被富绅们买回去明为作婢,实则是通房丫头的姑娘们已经算是好运气了,大部分人可没有这样的福气,一部分人见机得早,一见封城禁入,立即逃往他处乞讨,暂时还不致死,可是老弱病残诸多妇人,包括一些不死心的百姓,依旧赖在城下,结果城门死活不开,又无粒米接济,等他们想走时,已经无力逃走了。

    无奈之下,许多人以袖蒙面,就在城头守军的注视之下,跳了护城河。还有那妇人,手里牵着一个娃儿,背上背一个娃儿,指着城头痛苦诅咒一番,然后一块儿跳进河去,变成了至死还紧紧拥抱在一起的一家浮尸

    常知府急呀,他是真急呀一会儿功夫就起了满嘴的水泡。

    这一场大水,苏州松州嘉定湖州一带皆遭水患,情形都很严重,但是最严重的,要数他这儿。他这湖州府,并不是周围江河最多的地面,也不是地势最低洼的地方,灾情如此严重,缘由只有一个,那就是工部拨来修缮河道水利的钱款,十有八九都被他揣进了个人的腰包。

    常知府急呀,他是真急了一会儿功夫眼睛都红了。

    湖州府的百姓上缴的粮赋被他贪墨了许多,全指着今年秋收时,再好好盘剥一番去堵塞漏洞呢,结果这一场大水,朝廷要是下旨免了遭灾地区的粮赋,他可怎么活啊他拿什么去堵这亏空啊

    怕什么来什么,上头果然传来消息,朝廷要派钦差大臣巡视灾区,放粮赈灾了,同时还要核查各地收灾情况,以便朝廷据此核减各受灾地区的粮赋,这个“坏消息”传来,“爱民如子”的常知府登时就起了一嘴的水泡。情急之下,他想起了自己的好妹婿纪纲。

    要说这妹婿,算是他往自己脸上贴金。因为他舅舅一家早几年遭了瘟疫,一家子就剩下这么个表妹,投奔了他来,看在表妹带来的那么多家产的份上,再加上拒亲不救的恶名他担待不起,常英林就收留了表妹。去年秋上纪大人到湖州公干,常英林盛情款待,之后一杯药酒,把表妹送进了纪大人的卧房。

    纪大人很喜欢,回头就把她做了妾,表妹虽然怀怨,可已失身于人,也只得嫁狗随狗了,就这么着,常英林算是与纪大人攀上了亲戚,冲着这门便宜亲戚,纪大人还未必管他,但他盘剥的那些金银,有一大半孝敬了纪纲,纪纲能不管么

    于是,常知府匆匆修书一封,着人火烧屁股般地送进京里去了

    第664章 赈灾

    谨身殿里,匆匆赶到的夏浔正静静地听着众大臣们向皇上奏报赈灾事宜。

    京里接到苏松一带送来的消息之后,立即紧急筹措救灾物资,开始做赈灾准备,现在已经稍稍有些眉目了。

    正在说话的是户部左侍郎夏原吉,夏原吉道:“粮食是第一要务,留够京师存粮之后,已然筹措了一笔粮草,同时正从其他各地由水陆两道往京师运粮。蒙圣上恩准,暂停京师各酒坊酿酒之业,又挤出了一批粮食,然则”

    夏浔蹙眉道:“暂时这些,仍是杯水车薪,受灾地区太大了,这些粮食运过去,恐怕赈济不了多久。”

    朱棣沉吟道:“这样吧,从京师府库中,再多拨五十万石粮”

    夏原吉动容道:“皇上,一旦京师断粮,恐时局之不稳,较之苏松受灾还要严重”

    朱棣颔首道:“朕自然明白”

    他对户部尚书郁新肃然道:“夏原吉去苏松赈灾,你在京里全力调配,一方面,要务必保证苏松百姓不致饿死,同时也得保证各地起运京师的粮食及时运抵,若是出了差迟,朕唯你是问”

    郁新也是一个年轻干练的官员,建文朝时,他还刚刚入仕没有多久,只是都察院里一个年轻的御使,只因建文帝执意削藩,而当时满朝文武多不敢言,这郁新却是年轻气盛,屡次上书反对,并且敢与黄子澄方孝孺等一干建文重臣当庭抗礼辩驳,朱棣登基之后感恩图报,大力提拔,如今已是户部尚书了。

    郁新肃然道:“臣必竭尽所能,不负皇上厚望”

    内阁大学士解缙与几位内阁学士耳语一番,躬身说道:“这连番大雨,致使苏松变成泽国,乡下地方,大多受灾严重,恐怕是无粮可收亦无存粮可用了,臣以为,那些大城大阜,还是颇有存粮的,朝廷赈灾,受灾地区亦当自救,各地府库存粮,都已先取来赈灾,同时,各城阜大户人家的存粮,也可借来先用,这样的话,缺口当不致太大”

    朱棣道:“这一点自无问题,朕登基之初,就曾颁诏,各地但遇水旱灾害,先开府库赈灾,后向朝廷报账,灾害如此严重,谅那地方官员无人敢违旨意。还有,各地运来的粮食,方便运往苏松的,可就近运去,凭条子向户部报账。嗯,再从相近的没有受灾的地区赊一些地方留粮去赈灾,明年出粮地区的徭役,由受赈地区来出工,以工还粮也就是了。”

    杨荣道:“苏松一带本是水乡,水乡百姓皆通水性,朝廷还可组织调拨一批船去,由受灾百姓中的青壮组成船队,一方面抢救困在洪水中的百姓,一方面捕捞鱼虾荷藕等可以食用的东西,亦可用以充饥。另外,苏松本是我朝产粮重地,如今却受此灾害,春种作物恐已全面绝收,应当尽快筹措宜于晚种的粮种,俟洪水退却,便组织百姓尽快补种,弥补损失”

    众官员纷纷献计献策,太医院正文缔自然也不甘示弱,忙拱手道:“皇上,我太医院派遣苏松等受灾地区的医士郎中也都召集齐全了大涝之后,必有大疫,须得防范为先,他们会督促地方,尽量为灾民准备开水,阻止灾民食用从水中打捞出来的牲畜,他们还携带了一批药物,只是这些药物的储备不足,还须从两广云贵地区筹集黄莲等急用药物,这些臣会亲自督办的”

    工部尚书则道:“臣已派人等待筹集草席芦苇衣物被褥,暂解灾民一时之需,接着还会调拨大木檩条运去,召集工匠赴灾区就近烧制砖瓦,在洪水退却后,帮助百姓重建家园”

    朱棣听了连连点头,欣然道:“众卿同心协力,天灾虽大,相信也可将损失减至最小”

    都察院御史俞士吉是此番赴苏松赈灾的三把手,他是都察院的人,主要职责当然是负责法纪方面的事,监督赈灾人员以及地方官员,防止有人趁机发国难财,利用赈灾物资急于发放,帐目无法记载详细清楚的机会趁机贪墨。

    此时也找个机会插嘴道:“臣想请皇上多派几位都察院同僚往受灾地区去,臣起自微末,非常清楚一些地方的事,正所谓任你官清似水,无奈吏滑如油,但凡大灾,不畏王法趁机贪墨的贪官污吏总是有的,受灾地区,许多衙门业已被大水冲个清光,要急于赈灾,许多官吏要一人身兼多职,平时的规矩章法都顾不得了,若是其中有人贪墨,臣只担心人手少了,无法明察秋毫”

    朱棣冷笑道:“朕明白百姓的救命粮,自有那黑心的官中贼层层克扣,赈粮哪怕千万石,落到百姓口中十不足一的情形也曾有过。哪怕法刀高悬,依旧利欲熏心,悍不畏死的,这般情形,古今如一,奈何陈瑛主持都察院,离不得京城,吴有道正身患疾病,黄真又在辽东还没回来”

    说到这里,朱棣心中暗生悔意,他又想起肖祖杰来了,不错,是有人说肖祖杰酷厉残忍,执法过严,可是什么样的官儿,只要摆到合适的位置,都能发挥最大的作用,眼下这种情形,若是肖祖杰在该多好这位人称冷面寒铁可止小儿夜啼的酷吏往受灾地区的官场上一摆,不知要吓得多少贪官不敢伸手

    朱棣暗暗叹了口气,说道:“所以,监察一事,依旧由你负责,不过朕会从监察院调集尽可能多的人,与你一同前往灾区。”

    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看匆匆赶到,袍裾还滴着雨水的夏浔,容颜一缓道:“朕为何要杨旭总揽赈灾全局就是给你撑腰去的,旁的事他要管,有贪赃不法事的,他当然也要管苏松地区,原本是我大明最富裕的地区,地方富裕,更易滋生贪腐行为。而能在苏松地区为官的,大多是背景复杂人脉错综,后台硬得很,你俞士吉镇不住他们,我这不是给你请来一尊压阵的大神么”

    朱棣刚刚说了一句玩笑话,神情便又凛然起来:“杨旭,朕与你王命旗牌,总揽灾区一切事宜,三品暨三品以下大员,但凡违法,尽可先斩后奏这个得罪人的活儿,别人来不了,朕就交给你了”

    夏浔连忙躬身道:“臣遵旨但凡贪墨赈粮的冒领赈领的囤积居奇的,种种不法事,只要犯到臣的手里,臣绝不轻饶谁敢夺百姓的救命粮,臣就替皇上要他的命”

    朱棣振奋道:“好甚好有你这句话,朕就放心了”

    他吁了口气,放缓了声音又道:“杨旭,朕要你去赈灾,不只是为了替百姓们从那贪官污吏手中多争一口粮食,还有一件大事要你去做”

    “皇上请吩咐”

    朱棣道:“大灾之后,一是易生瘟疫,这是天灾;还有一桩,就是易生盗贼,这就是人祸了。有那走投无路者,振臂一呼,揭竿而起,做要生出大乱子,你此去灾区,要善加抚慰百姓,未雨绸缨,免生事端,如果一旦有那身怀异心者趁机蛊惑灾民叛乱,亦不可手软,定要迅速扑灭,避免蔓延”

    夏浔这才知道皇帝刻意要自己去赈灾的原因,皇帝思虑如此之深,所思所想,确实比他全面,也比他深远,忙郑重地答应一声,同时向皇上阐述了自己的意见:“皇上,臣平素做事,一向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一次却不同。今日天色已晚,臣想明日一早便与各位赈灾宣抚大臣先赴灾区在粮草运抵之前,我们先赶到那里,可以先组织地方自救,组织地方士绅百姓捐款捐物,同时也可稳定人心,让百姓们知道,朝廷没有忘了他们,皇上没有忘了他们,援助他们的粮食衣物一应物什,很快就到,以安民心”

    朱棣欣然道:“好,就这么做吧”

    君臣众人又议了一阵儿,便各自散去忙碌了,内阁学士们统筹全局,需要考虑的方方面面最细,这些在方才的廷议之后,都要罗列出详细的章程,尽快叫各部照章去办,时间不等人,他们得回去连夜弄好,明天一早皇上就得发廷谕。

    因为大家都忙,也就各行各事,顾不得客套了,夏浔离开谨身殿,径往前面行去,却也没有官员再围上来吁寒问暖。行到前殿一角,刚要拐去宫门,旁边路上静静站着一位年轻的文官,一见他来,立即迎上前来,微笑着躬身道:“下官见过杨少保”

    这是一个身着青袍的官儿,头戴杂色文绮,胸前补服绣的是鹭鸶,乃是一名六品文官,看年纪也就三十五六岁上下,五官端正,眉目清朗,颌下三缕微髯,叫人一见便心生好感。在宫里头,这么小的官儿可不多见,夏浔不由一怔,奇道:“你是”

    那官儿笑容可掬地又施一揖,恭声道:“下官杨士奇,东宫左中允”

    夏浔前世听说过杨士奇的名声,三杨之中最是有名,不想竟在这里遇见,如今竟还是一个六品小官,不觉十分意外,他专注地打量了杨士奇几眼,这才问道:“啊,原来是杨中允,中允特意在此迎候,可是太子殿下要召见我么”

    第665章 夜间语

    杨士奇躬身道:“少保国之重臣,正身负要任,太子则是国之储君,此时实不宜相见,太子特命下官来,只是告诉少保,太子将太祖高皇帝和当今皇帝皇后娘娘例年所赐礼物及一部分俸禄拿出来,购置了粮米一万两千石,虽然杯水车薪,无济于事,也可为国公稍壮行色,国公几时启程赴苏松赈灾,还请示下时日,下官自会将粮米送去。”

    夏浔心中一暖,颔首道:“太子爱民如子,杨旭代灾区父老先谢过太子了救灾刻不容缓,明日一早,杨某便先赴灾区,救援物资启动慢些,随后再到”

    杨士奇面露钦佩之色,欠身道:“国公如此忧心国事,爱护百姓,杨士奇衷心佩服。好,明日一早,士奇会叫人将粮米运往国公府去,请国公接收。只是这购米之人”

    夏浔会意,笑道:“呵呵,自然是京中善人,捐助于本国公的。”

    杨士奇微微一笑,拱手道:“下官告辞”

    做好事,也得知进退。

    朱高炽掏出私房钱买了米面给夏浔壮行色,固然是有爱民之意,也有不想夏浔两手空空赶去灾区的意思,这是对他的关爱。虽然说太子的钱也不多,买不了多少粮食,可一万两千石,放在平常时候,也是一笔惊人的数字了,朱高炽这一次一定是倾囊相助了。

    可这样做虽是忧国忧民,但是他的身份若只是城中一富绅,那就没问题,还会受到朝廷褒奖,可他是太子,这身份就有点敏感了,皇上还活着呢,你想收买民心么这也就是朱高炽成为太子之后,反而较少露面的原因。储君嘛,就好好储在东宫里边吧

    既然这样做是吃力不讨好,朱高炽还是这么做了,这也正是让夏浔为之感慨的地方,朱高炽并不是一个毫无心机的白痴,有时他也会用些手段,但是他的本心,的确是敦厚善良,关爱仁慈的。

    夏浔走出皇宫,侍卫牵来骏马民,夏浔正要翻身上马,沿御道驰去,宫门里突然闪出一人,向他高声道:“国公爷国公爷”

    夏浔一只脚都踩进马镫了,闻声止势,回头望去,就见纪纲一手撩着袍裾,正向他快步走来。

    夏浔撤下腿来,刚刚站定身子,纪纲已到了面前,兜头一揖,再起身时,已是满面笑容:“国公,前几日国公刚刚回京时,卑职正奉命办理一桩案子呢,忙得昏天黑地,实在抽不出身,以致连国公的接风宴都没参加,不该太不该了过两天事情忙完了,本想着再置酒宴,向国公您谢罪呢,谁知国公您又去乡下散心了”

    纪纲非常亲切地道:“国公经略辽东一别经年,回了家,自然得先与家人团聚,尽享天伦之乐,纪纲可没敢追去慈姥山聒噪,惹夫人们的嫌,只好候在京里啦。纪纲是国公的老部下,不是外人可比的,您可别记卑职的错儿。

    呃卑职刚刚听说,明日一早,国公又要奉旨赈灾去,这一去又不知几日才得回转,今儿晚上,无论如何,国公您得赏我这个面子,叫纪纲摆酒,奉承奉承,聊表心意。我已经叫人去知会小刘了,就咱们仨,您看成吗”

    夏浔睨了他一眼,纪纲一脸的坦诚热切,就仿佛刚刚当上锦衣卫指挥使时见到他一样,完全是一副自家人的模样,亲切中透着敬慕,一刹那间,甚至让夏浔觉得此前二人之间的疏远只是一种错觉。

    夏浔不由暗暗惊诧:“纪纲何以前倨而后恭”

    夜色深了,夏浔趁着酒意,与刘玉珏走在国公府中庭后的曲廊上,前方有两个俏婢打着灯笼,隔着四五步远的样子,给他们引着路。

    今晚的酒喝的很痛快,夏浔纪纲刘玉珏,好像又回到了当年,夏浔还是那个弃文从商的青州秀才,纪纲还是那个被府学开除的嫉俗青年,而刘玉珏,则依旧是那个温良如处子的腼腆男子。他们谈天说地,叙历史想未来,骂贪官污吏,笑荒诞不经,至少在那一刻,他们是完全放下心防的。

    可是当夏浔漫步在这曲廊回苑中时,沉静的神色便又回到了他的脸上,昔日的轻狂,就是他的生活,而今日的轻狂,则只能是偶尔的放纵,他现在是权位尊崇的当朝国公,这一点谁也无法改变。

    刘玉珏还是习惯性地比他微微落后半步,两个人都没说话,似乎都在静静地想着自己的心事。

    刘玉珏觉得,不管是国公也好,纪纲也罢,好像每一个人,渐渐的脸上都多了一件面具,有时摘下来,有时戴上去,有时戴上就忘了摘,时间久了,竟然叫人不再记得戴上面具的他是他,还是不戴面具的他才是他。

    就像今晚,想想方才的觥筹交错,酒酣耳热,再看看正负手漫步,微带沉思的夏浔,刘玉珏也不知道哪一幅场面才是真实的,哪一幅场面才是演戏。

    不过,对他来说,那些都不重要,家里一直催着他成亲,可他对女人根本没有兴趣,若是平常交往也就罢了,一想到要同床共枕,甚至耳鬓厮磨,他就从心眼里恶心,他宁愿就这样过一辈子,像罗克敌一样,白衣如雪,孑然一身。

    时至今日,他的心里只走进过一个人,那个人正走在他前面;这辈子,他的身子只给过一个人,那个人已经走在了他的前面。

    他也清楚,自己的爱慕倾心永远也不可以表白,也许把它默默地埋藏在心里,对彼此就是最好的结局,他只要能默默地守护着正走在他前面的这个人,偶尔看到他一眼,就已心满意足了。

    不管有无面具,不管那面具是否一直带在了脸上,他,认得他

    月白风清,繁星满天,这个夜如梦似幻。

    “玉珏”

    夏浔沉思良久,突然唤他了。

    “在”

    刘玉珏立即踏前一步。

    只要到了夏浔身边,伴着他行走,刘玉珏必定落后半步,这已成了他的一种本能。这不是朋友间的礼节,这是下属对上官应有的礼数。当然,如果是女人,就更该如此,一定要落后她的男人半步,绝对不可以与他比肩而行。不知道从哪一天起,刘玉珏就恪守着这个规矩,再也没有改变过。

    夏浔想了想,缓缓说道:“南镇,如今都在做些什么”

    刘玉珏恭敬地道:“南镇主要负责军器匠作的管理和火器研发的保密,同时负责不归五军都督府管辖的上二十二卫的军纪军法,卑职知道皇上和国公都重视火器的发展,如今叶安主要就负责这一块。陈东自日本回来以后,还是负责军法这一块,军纪军法,主要是上二十二卫各卫将官将犯法将校主动送来,进行审训宣判处罚,有时陈东也会带人便服出去,明察暗访,探问军纪情况”

    夏浔点了点头道:“很好,这样你们行动就很方便了。而且陈东嘛他和叶安都是锦衣卫的老人了,自南衙甫建就跟着你,也信得过办事的能力也是有的。”

    刘玉珏忙道:“是,国公有什么事要卑职做,只管吩咐”

    夏浔沉默了,继续往前走,刘玉珏亦步亦趋地随在后面,也不追问。

    行至一处月亮门,夏浔站住了脚步,回身望着他,沉声道:“盯着些纪纲,看看他都做些什么,有什么异动,认真查访,不过,不要叫他有所察觉。你毕竟是他的下属,有些事,如果容易叫他知道你在办他,那么就宁可不做,总之,稳妥第一,不要行险”

    刘玉珏动容道:“查纪纲”

    不待夏浔再说,他便改颜道:“是,卑职遵命要不要把叶安也调过来火器匠作那边,已经渐渐平稳,不消叶安在那儿,也不会出什么问题。这几年,卑职也带出了几个心腹的手下,只是比起叶安来还稚嫩着些,要不然我把叶安也调过来,匠作那边派别人去管理”

    夏浔先是摇摇头,想了想又点头:“你来权衡决定吧也不必就把纪纲当了贼去查,我要你查他,是觉得他现在很不正常纪纲今非昔比啦,翅膀已经硬了,不愿意在我面前矮上一头,呵呵当然,这些事你不知道,有时候,一些事不需要说出来做出来,当心变了的时候,你自然就能感觉出来”

    刘玉珏没有说话,心中却想:“可我对你的心,却是永远也不会变的,大人,你感觉得到吗”

    夏浔道:“老纪现在总想躲我,不愿意见我,这好理解,建文朝的时候,重用文官,六部都提为一品,如今皇帝已放出风去,六部尚书要依祖制,重新降为二品,而纪纲受圣上简拔,从正三品已经提拔到了正二品,到那时他就与六部九卿平起平坐了,岂肯愿意在我面前俯首贴耳”

    刘玉珏不忿地道:“若非国公简拔重用,纪纲安有今日在国公面前敬畏一些,便觉得自降身份了他也太不知好歹了”

    夏浔摆摆手:“人之常情,可以理解,光是为此,我也不会怪他,人各有志,何必强求呢不过,他既然有意疏远我,上一次众官员设宴相请,他都藉故不来,为何今日要与我急匆匆地攀亲叙旧无事献殷勤,非j即盗,他是负责侦伺百官的,我不能不小心一些。这事,只好麻烦你啦”

    刘玉珏吃惊地道:“他不敢对国公您有所不利吧”

    夏浔道:“小心驶得万年船”

    刘玉珏重重一点头,沉声道:“是国公放心,玉珏一定全力以赴,务必护得国公周全”

    第666章 贪官相

    “东翁”

    “啊楼夫子”

    湖州知府常英林正搂着一个利用饥荒,几乎不花一文钱就买回来的漂亮大闺女,就在客厅里边上下其手,丑态毕露地忙活着,楼师爷走了进来。常英林忙一把推开那个女人,客气地迎了上去。

    楼夫子叫楼观雨,是常知府聘请的幕宾师爷。

    师爷之缘起,就是从明初开始的,因为朱元璋给衙门官吏的定员编制太少,政务繁忙,官员根本忙不开,再加上这些官员大多出身科举,四书五经八股文章那是信手拈来,可对政务实践刑名诉讼和钱谷财赋等这些专业性很强的行业反而不甚了然,所以就开始自己出钱聘请师爷。这种风气,直到清朝末年,张之洞上书朝廷,请求封止,师爷这个行业才彻底消失。

    明初时候,师爷还是很受东家尊重的,有时候,对一些聘来的比较有名气有能力的幕宾,东家甚至客气的以卑下自居。师爷有刑名师爷钱谷师爷奏折师爷书启师爷征比师爷和挂号师爷等,分别掌管不同的方面,而楼观雨则是所有这些师爷的总师爷,故而甚受常英林器重。

    常英林把那新纳的陪房丫头轰出去,请楼夫子坐了,笑吟吟地道:“夫子,有什么要事吗”

    楼夫子年近五旬,红润方正的脸庞,精神瞿烁的面孔,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满怀忧虑地道:“东翁,朝廷的消息送回来了,东翁知道了吗”

    常知府失笑道:“哈哈,楼夫子原来是为了这事儿,无妨,无妨”

    他得意洋洋地道:“我那妹婿已然给我捎来了书信,说是此番巡抚灾区的,乃是当朝辅国公,哈哈哈”

    楼夫子像看白痴似的看着他,等他笑完了,才问道:“东翁何以如此坦然”

    常知府道:“我的夫子啊来的是辅国公,你还不明白么”

    楼观雨镇定地道:“东翁,老朽实在不明白”

    常知府把茶杯放下,无奈地一拍额头,解说道:“我那妹婿与辅国公未曾发迹时候,便是相交莫逆”

    “哦”

    “如今呢,我那妹婿做的是锦衣卫都指挥使,位高权重,而且是扶保太子正位的大功臣而辅国公呢,同样是太子一派的柱国之臣,夫子,你这回懂了么”

    楼观雨道:“东翁的意思是,因为这层关系,辅国公巡抚至此,必会对大人您照拂有加,不致为难与你,以致与令妹婿失和”

    常知府双掌一合,笑道:“叫你说着了,哈哈,夫子啊,你总算是开窍了”

    楼观雨道:“苏松诸府,受灾虽重,何至于便要一位国公来赈灾老朽特意打听过,这位辅国公还是皇上特意从慈姥山请回来的,因为辅国公经略辽东有功,刚刚回京不久,放了大假,全家散心去的。东翁可曾想过,皇上一定要一位国公来坐镇,所谋者何”

    常知府怔了一怔,神色有些犹豫起来:“楼夫子,你是说”

    楼观雨诚恳地道:“东翁,关于令妹婿与辅国公这一节,或者辅国公会卖这个面子,可也不能保证他就不会铁面无私东翁在任上,须得做到八面玲珑,滴水不漏才成。就算辅国公会卖令妹婿这个面子,咱们面子上也得让人家国公爷过得去不是

    这湖州城里,许多官绅对您都不满呐,要是三两个小民,咱压得下去,可这些官绅都是有机会接触到辅国公的,万一有人告了您的黑状,万一辅国公只想抓一个出头鸟向皇上交差,压根儿不在乎您那一层关系,万一”

    常知府不悦地道:“哪来的那么多万一,本官说的够清楚了,我那妹婿如今在朝里是横着走的人物,满朝文武谁不侧目虽然说他杨旭是辅国公,可他毕竟没有常职在身,想做点什么事儿,就没有用得着我妹婿的时候所谓官官相护,图的不就是给自己方便么,那辅国公是土里生的石头缝里蹦的,就不讲些人情世故么”

    楼观雨苦笑道:“东翁,老朽不是这个意思。老朽是说,如果辅国公有心放你一马,咱们也得没有把柄叫人家抓,辅国公才好维护不是如果辅国公根本不想卖这个面子呢,咱们也因滴水不漏,而叫他无懈可击,东翁,小心驶得万年船呐”

    常知府眼珠子咕噜噜的一通转,捻须问道:“那依夫子之意,本官该怎么做”

    楼观雨嘿嘿一笑,向前倾了倾身子,压低声音道:“开仓放粮”

    常知府一怔:“嗯放粮”

    楼夫子颔首道:“是,放粮,如此,有几桩好处。第一,可平民愤,免招殃祸第二,可以安抚湖州士绅,免得有人告大人您的黑状第三,咱们府仓里亏空了整整六十万担的粮食啊咱们开粥棚,开了多少处,施了多少米,那还不是咱们自己说了算吗

    只要咱开仓放粮了,不但落一个好官名声,安抚了官绅百姓,这帐也就抹得干净了,库里没有粮着哇是没有粮,粮都施粥给百姓吃了嘛,嘿嘿,那流民来来去去的,就算他都在这儿站着呢,谁能算清楚他们都吃过多少米,又有多少在这儿吃过米的灾民,又去了他处这笔糊涂帐,永远都查不清了,咱们一劳永逸,再无后患”

    常知府眨眨眼,问道:“粮呢粮在哪儿呢咱们府库里本来就是空的啊那点库底子,前两天不是充作官绅所捐,都施出去了吗”

    楼夫子顿足道:“哎呀我的大老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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