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公司里挺热闹啊,象赶周疃大集,……这还是中国油化秦湾分公司吗?”

    一众领导及中层低着头,紧张认真地在本子上记着。

    “我听说,人家过来求访,我们还给人家发了补贴?!”王瑜亮的目光灼热,烤得武胖子汗又下来了。

    “前几任经理也有这种事吗?怎么到我这里就发生了?……是我领导能力不行,还是你们工作水平不行?”

    没人敢接茬,也没人敢抬头,就是一众副职也是作认真记录状。

    “亲爱的,你慢慢飞,小心前面带刺的玫瑰,亲爱的,你张张嘴,风中花香会让你沉醉……”

    平州分公司经理王易阳手忙脚乱地掏出电话,又红着脸关掉,抬起头惶恐地看了看王瑜亮,众人都很同情地看看他,好了,出头鸟有了,挨训的有了,大家不用提心吊胆了。

    王瑜亮倒很平静,“开会时手机打静音,还用我再三强调吗?嗯,王易阳,你也不用在这飞了,你出去飞吧,出去沉醉去吧!”

    王易阳忙解释道,“王总,我……”

    “2002年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时候来得晚些,停靠在八楼的二路汽车……”

    另一只手机不识时务地又叫了起来。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哪个不长眼的又要触霉头了,王瑜亮的眼光也在四下扫着,脸越来越沉,可是扫了一圈之后,他发现声音还是从王易阳那里发出来的,不同的是,这次王易阳手忙脚乱打开了公文包。

    “出去!”

    王易阳赶紧红着脸站起来,面红耳赤地走出会议室,门却虚掩上了,“喂,什么事?”接连两次在王瑜亮跟前出丑,他说话的语气也很不好,“什么?再说一遍!……好,好,在开班子会,开完会后我马上跟王总汇报!”

    “什么事?”一走进会议室,迎面又碰上王瑜亮两道冰冷的目光,刚才会场上一片沉寂,王瑜亮根本没说话。

    “王总,刚才辛河加油站打来电话,加油站被堵了!”

    “有本事就让他们一直在那站着,天气预报不是报道今天有小雨吗?”王瑜亮不以为意,示意王易阳回座位上。

    王易阳却不敢动,小声道,“王总,不是人堵的,他们在加油站外面倒土渣子,拖拉机一车一车地往加油站拉,聂闯说,现场就快失控了……”

    啪——!

    王瑜亮的情绪先失控了,也彻底爆发了,当着副总与下面十几个中层的面,他脸色铁青,嗓音嘶哑,“派铲车,给他铲喽,铲喽,铲喽——”

    …………………………………

    …………………………………

    从十朝古都金陵到天朝之都燕京,从白山黑水到锦绣江南,从古城长安到新城秦湾,如果你问这些地方有什么共同点的话,没有,除了它们都在进行大规模的拆迁,岳文工作的第二年,大江南北,“拆”声一片。

    拆迁,是经济发展的需要,是城市化进程中不可缺少的环节,也是经济快速发展的直接体现,没有拆迁就不会有现代化的住宅区,便捷的交通和大型的企业。

    但是,伴随拆迁,暴力愈演愈烈,“钉子户”和群体性事件层出不穷,拆迁的每一个环节背后都不可避免染上暴力的因子。

    “彪子,当央企遇上拆迁队,你说会怎样?”岳文顺手拔起地上一根枯草,在嘴里慢慢嚼着。

    对面,一夜功夫,村里的老少爷们一齐动手,起伏绵延成山的土堆已把加油站隔成了孤岛。

    加油站的聂闯带人往前闯,眼看要动手,大灰狼、二腚等村民手持铁锨、镐头一吓唬,又退回去了,就象被包围待歼一样,等待着分公司前来救援。

    “那就看谁的拳头硬了。”这孩子,有事总是不可避免地想到武力。

    “NO,NO,NO,”岳文笑着摆摆手,“谁说拆迁就一定要用暴力,那是拆迁队中的豪放派,我们,”他指指自己跟站在周围的几大害虫,“要做拆迁队中的婉约派,他们讲究真刀真枪,直来直去,我们讲究的是围魏救赵、围点打援。”

    “对,我们不动手,困死他们,让他们自己消失。”黑八兴奋地补充道,这种不用坐机关看文件的机关生活,很是合乎他的胃口,他都后悔为嘛还要在组织办待上半年了。

    “这里面有个战术,……小时候家里穷,也买不起书,什么书我都看,我姥爷当过兵,我记得很清楚,有本红色的小册子,叫《几个战术问题问答》,一点两面、三三制、四组一队、四快一慢、三猛……这些东西完全可以运用到工作中,”说起这些来,岳文不再开玩笑,似乎很郑重,“里面还有一篇文章,《怎么当好师长》,我姥爷现在还一直跟我唠叨,当领导也无非就这几样,……一要勤快,二要摸清上级意图,三要调查研究,四要……,五要把各方面的问题想够想透……”

    “你姥爷在部队上当过——师长?”彪子打断了他的话,众人都用崇拜的眼光看着岳文。

    “排长!”岳文笑了。

    “嘿——”

    众人起哄道,“我们还以为是多大的官!”

    “看你这样,也不象个师长的外甥!”

    “有个当师长的姥爷,还用跑到芙蓉街道来吃苦受累!”

    “好了,有车过来了,我跟彪子打援去。”宝宝笑道,两人都穿着迷彩服,手里都拿着一面小红旗,胳膊上戴着红袖章,这是那个年代拆迁队的标配。

    岳文看着他们的背影,文章中还有一条,要有一个很好的团结的班子,他再看看黑八、蚕蛹,嗯,别的没有,团结没得说。

    “哥们,这今天不加油了。”彪子威风凛凛地挥着小旗,逼停了大货车。

    “为什么?”司机探出脑袋,他也看到了前面热火朝天的场面,“昨天还好好的,今天怎么不让加了?”

    “没有理由,不让加就是不让加。”彪子虎着脸,毫不通融。

    “哥们,到别处去加,这个加油站不好,油品人品都有问题,再说,你也进不去了。”宝宝腻声笑着,嗓子里发出一阵沙沙的笑声。

    司机眼见不成,骂了几句,调转车头开走了。

    几句话又打发走几辆散客,几辆客车又开了过来,一看就是一个车队。

    “我们是运输公司的,有车队卡。”明显这就是定点加油的地方。

    “有车队卡也不行,说不让加就不让加!”宝宝口气虽然强硬,但脸上却笑得亲切,“等会你们公司就会给你打电话。”

    “为嘛不让加?怎么还给人家堵上了?”司机走南闯北,也是一身痞性,看样子明显不服。

    “军事机密!”宝宝突然板起了脸,指了指自己胳膊上的红袖章,彪子忍俊不禁,差点笑喷了,“我们也是刚接到通知,配合部队行动,兄弟,泄露机密可是要上军事法庭的!”

    “加个油还要上军事法庭,我从没听说过,”司机嘟囔着,跟后面嚷着,“给公司打电话,这辛河加油站不能加了,到哪去加?”

    “呵呵,这身行头挺帅啊!”陈江平的司机小傅不知什么时候把车停在一边,他笑着摘下墨镜,“自己家得通融吧,别让我白跑一趟,上午陈主任在区里还有会呢!”

    “到别处加吧,”宝宝与小傅很熟,“以后我们街道不在这定点了,岳主任跟祝公公说了。”司机背后都直呼祝明星为祝公公,小傅尤其喊得响亮。

    “靠,白跑一趟,晚上请客啊!”

    “多大点事儿,只要你有空!”宝宝笑着猫腰钻进车窗,一把把小傅的烟抢了过来,“抽根烟,站了一上午了,嘴都磨破了!”

    “加油站不能抽烟!”小傅警告道。

    “马上就不是加油站了。”宝宝吡笑道,“呵呵,我们把车队和散客都给他挡在外面了,他就喝西北风去吧。没有油,没有车,早晚得自己拆了!”

    ……

    这里的下午静悄悄。

    几个害虫却百无聊赖地抽着烟,“文,你不是说分公司肯定会派人来吗?”

    “对啊,你家的孩子被人揍了,当大人的连个屁都没有,还叫家长吗?”何况王瑜亮那强势的作风,不往这派人都不是他的风格。

    “来了,还真来了!”蚕蛹一指远方的公路,“看,那是送油车,嚯,这阵势,前面那是几辆铲车啊,一辆,两辆……嚯,五辆!”

    “岳主任,”辛河加油站站经理聂闯走过来,递过一支烟来,“借一步说话。”

    “不用,”岳文笑着接过烟,“呵呵,中华,中国油化的福利待遇就是高,咳咳,人比人,气死人啊,聂经理,有什么事就在这说吧,我这几个兄弟也不是外人。”他顺手把烟递给黑八。

    “岳主任,我是个粗人,我就直说了啊,”聂闯见岳文不给脸,“啪”地点上烟,长吸一口吐了出来,“岳主任,这个加油站也没碍着你什么事吧,你拆了它,就是砸了兄弟我的饭碗!让我说,我们都是干活的,让上面的领导协调去吧,都是公家的事,何必那么认真,兄弟们私下里交个朋友,怎么样?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找我。”他朝岳文伸出手来。

    他的意思岳文明白,加油站拆了,他这个站经理短期内也没法再当,何况这个加油站人流量大,位置也好。

    “他还真没碍着我什么事,但,”岳文指了指正在拉土的老百姓,“但碍着他们事了,这条路多少年了还不通,老百姓早就有意见了!”

    “老百姓的意见还叫意见?”

    “老百姓的意见真叫意见!”

    “这么说,不能通融了?”抽了半支的中华烟被扔在脚下,聂闯狠狠地用脚捻着。

    远处,彪子、宝宝笑呵呵拿着小红旗又拦住了油罐车,落日的余晖把二人浑身上下涂抹成金黄一片。

    “把这给我铲平了。”聂闯大手一挥,霸气十足,朝着铲车走过去。

    “我看谁敢?”大灰狼一下站了起来,长风吹动了那飘逸的长发,霞光中,颇有一种侠客风范。

    “聂经理?”几个铲车司机犹豫了。

    “下车!”聂闯吼道,他蹿进油罐车驾驶室里,朝着人群吼道,“我看谁敢拦我!”

    大灰狼呵呵笑了,“吆嗬,谁家的裤裆开了,把你露出来了,看老子怎么拾掇你!”

    岳文一把拉住大灰狼,油罐车却在聂闯的驾驶下启动了,它朝着几个土堆中间还没合拢的豁口轰鸣而来。

    “特么地,玩命是吧?”彪子的疯劲上来了,横身挡在油罐车前面,“你轧,你轧啊,你倒是轧一个试试!”

    聂闯沉着脸,三十多吨重的油罐车发出沉闷的吼叫,众人感觉到脚下的地面都在不断抖动。

    彪子直瞅着油罐车,却不动弹,几个加油站的员工纷纷喊道,“聂经理,算了,算了,别出人命!”

    聂闯不理会,仍是慢慢踩着油门,宝宝离彪子最近,他紧张地把小红旗捏在手里,忽然回过头来,“文?!”

    岳文不答话,油罐车却近了,更加近了……

    “嘀嘀——嘀嘀——”

    刺耳的鸣叫让人心头悸动,耳膜震得生疼。

    “呜——”

    油罐车突地又发出一阵轰鸣,宝宝突然抢上前去,一把拉开了彪子。

    “拉我干嘛?”脸色苍白的彪子嘴里犹自犟着,“他不敢撞,他撞一个试试!”

    可是,他却不再挡在油罐车前面。

    “文,要不,把气给他们放了?”蚕蛹出着主意。

    “放吧,能把你崩出二里地去!”岳文笑了,众人看看蚕蛹单薄的身体,纷纷打趣着。

    聂闯仍沉着脸,油罐车发出一阵轰鸣,慢慢驶向豁口,见街道的人熊了,他的信心爆棚,“都站在原地卖秫秸吗?上车!进站!”

    几辆油罐车见站经理这么玩命,也都纷纷踩着油门,朝着几口个豁口冲了过来,但却也不加速,只是龟速前行。

    轰鸣,巨大的轰鸣笼罩住了全场,几辆油罐车就象巨大的怪物一样缓缓地向人群冲过来。

    “闪开!不闪开,撞死你!”

    聂闯居高临下,疯狂地按着喇叭,可是眼前的岳文丝毫不动。

    “文,走,走!”黑八扯着他的衣袖。

    十米……

    五米……

    三米……

    两米……

    黑八怪叫一声,“我可不想当残疾!”他笑着闪身退到一边。

    一米……

    岳文突然诡异一笑,也闪身跳到一边。

    聂闯悬在嗓子眼的心马上放了下来,这人啊,到底还是命要紧,他一加油门,油罐车轰鸣着驶向豁口。

    突然,油罐车往前一倾,聂闯的心也一沉,只觉着车头慢慢倾斜,带动着罐体慢慢倒在了旁边的土堆上,他整个人也歪倒在驾驶室里。

    “聂经理,聂经理!”

    聂闯抬起头来,正看到蹲在土堆上吡笑着看着他的岳文,“不好意思啊,今天你上班来得晚,昨晚呢,我们在这挖了几个大坑,呵呵,就等你们的油罐车了。”

    聂闯费了好大劲才打开车门,从倾斜的车里爬出来,他心里一凉,只见四五辆油罐车都横七竖八地躺进了坑里。

    “哎,别这样看着你的员工,会吓着他们的,”岳文笑道,“下半夜,车来车往的,乱糟糟的,谁也看不清!他们也看不清!”他指指坑边一堆草席子、几根木头,“看,这坑挖的,还象回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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