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雷克有些孤注一掷。
    他面对的是一个与过去所有战斗不同的对手。
    正如他不明白,为何刘汝国能不考虑财政,没完没了地大举募兵,而他却连贵族的军饷都发不起。
    严格意义上来说,德雷克率领的并不是一支叛乱而起的叛军,恰恰相反,他们应该是一支平叛部队。
    哪儿有叛军领军饷的呀,德雷克这是独一份,每月,他都要给贵族、士兵、雇佣兵提供接近两千镑的军饷,并在辎重、后勤事务上再花掉三千镑。
    这还是建立在苏格兰给他提供支援的基础上。
    这样程度花销,就算是过去一个整体的英格兰王国都难以支撑两年,他们一年的财政收入,议会津贴、王室领地、关税和封建收入才加起来还不到二十五万镑,更何况如今的独木难支的德雷克。
    他本来就没钱。
    没钱,却还必须要把战争进行下去,就只能发扬伊丽莎白时代优良传统,出售教会和王室土地、强迫贷款、大规模卖官鬻爵和出卖特权来换取金钱。
    这种方法起初是很好用的,跟着往北跑的贵族都失去了土地,向南打下多少土地,可以先进行洗劫,而后立即将土地拍卖或折价册封。
    没有土地就提前拍卖,打下土地直接支付,还有诸如向新贵族、商人出售矿山、盐场专营或某区域的垄断经营权力,都能便捷地得到大批资金。
    如此一来,兵力的事就不需要德雷克操心了,这些贵族会把事情办妥。
    但当一面倒的袭击变成反复拉锯,从他们第二次打下某片土地开始,这些土地已经册封出去了,又遭遇多次洗劫,无法换来有价值的财富,这种方法得到的资金链就断开了。
    新分封的土地、新出售的商路、新授予的爵位与新售卖的垄断,都需要稳定的政治环境才能持续产出价值。
    其实本来这对德雷克也不算什么打击,他能挺过去的。
    哪怕把牙齿咬碎,他也要挺到刘汝国支撑不住。
    直到知道站在对面的刘汝国,顺天安民义军根本没有军饷这回事。
    世上最让人感到傻眼的事莫过于此,德雷克一直寄望于对手失败在一个从来不是问题的问题上。
    等到真相大白,让他濒临崩溃。
    一直以为大家都花这么多钱,我还一直有苏格兰支援,没想到你压根不花钱!
    也许在知道这事前,德雷克还能扛两年,可弄明白这事,德雷克突然就不对继续扛下去有任何寄望了,反而砸钱动员贵族、农奴还有原先城内的居民,在城北当作第二道防线的河流修起一座大棱堡。
    几乎是成败在此一举。
    权力是一种配合的游戏,对此时此刻的德雷克来说,愿意配合他玩下去的人,越来越少了。
    而在对岸,越来越多。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对面穷的连军饷都没有人们却愿意追随刘汝国,如果说是因为贵族,他德雷克也不是贵族啊!
    前线的哨兵在傍晚向德雷克汇报最新的军情,一支渡过默西河试图肃清明军哨兵的部队在南岸登陆,随后被一支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小规模部队全歼。
    在那之后,那支小规模步兵聚集起更多部队,在河岸边安设营帐,于下午向石桥发起突袭,随后突破桥头二百守军,占领桥面。
    在哨兵启程时,他们已经向东西两侧沿河岸肃清哨兵,拔除每个英格兰苏格兰部队安置在前方的哨所,可以想象,在这个傍晚,明军正向默西河北岸集结。
    留给德雷克的时间并不多,一支侦察兵小队越过被大军压境兵荒马乱的城镇,在夜幕降临前的最后一刻,登上钟楼眺望着郊外河岸那些灯火通明的营帐。
    那些他们从未见过士兵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侦察兵看到人们在营地摆放的大炮,以及远远超出他们预料的敌军规模。
    在夏末的夜晚,双方调集超过三万规模的兵力,波及十余万人的生活,在曼彻斯特这个狭小到不过方圆三十里的区域,反复调动。
    死里逃生的孟信继续前进,他如愿以偿地渡过默西河登上对岸,却没能如愿收敛大哥与姐夫的首级。
    分不清。
    他分不清哪个才是大哥的头骨,也不知道哪个才是姐夫的脑袋。
    积攒心头半个月的怒火,只能让他在人来人往的河岸,面对数十根直插向天的尖刺木柱,在数十颗被取下的骷髅头中间哭成一滩烂泥。
    受命支援前线的部队是上杉卫的越后千户,百户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带队救下孟信,并把那伙敌人一个不留全部歼灭。
    这一次,还是他把哭成烂泥的孟信扶起来,告诉他:“明天,进军。”
    到现在孟信也没弄明白这个年轻人到底叫什么,他们的交流很不顺畅,就连他写出名字,孟信也认不全。
    所以在心里,孟信一直把他称作直江圈圈。
    直江很佩服孟信的忠义,更佩服他的胆量,凭几支朝廷铁炮就敢立在壕沟里对数十名敌人射击,并在十几天里射杀、打伤二十多名敌人。
    虽然南蛮人还是南蛮人,但这至少是个很厉害、站在自己这边的南蛮人。
    孟信想找直江要一把刀,可他没给。
    他很清楚孟信要刀是想做什么。
    在前线,顺天安民义军的士兵不少都有这种需要,他们最大的共同点是都有亲属、家人死在这场战役中,尤其像孟信这种。
    家门连损数人,部属袍泽身死人手,身上带着伤口蜷缩在战壕里整整一月,兄长的首级就在对岸挂着,吃不好睡不好。
    这个时候给他刀,明天冲进城镇就会把刀举向敌军壮丁、平民百姓、老弱妇孺,就是在他眼前窜过去一只人畜无害的猫,他都会毫不留情的给剁了。
    倒不是直江觉得报仇不好,这个时代复仇是非常容易理解且正常的事。
    只不过在百户直江这里,暂时还没有接到长官允许破城之后放开劫掠的命令。
    他相信,刘汝国与上杉景胜,都正在为这次战役进行得失评估,以决定是否需要进行劫掠。
    “长官允许,我给刀你,在此之前。”
    直江拍了拍孟信的肩膀:“稍安勿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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