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长史,瞧啊,那就是老铁山,看到此山,便是到辽东了。”
    船员好心提醒,说甲板摇晃,让陈平去舱内,立在船头的陈平却摇了摇头,只戴上了一面斗笠,披上蓑衣,避免海水打湿全身。
    离开沙门岛一日后,他们的船队从一阵短暂的阴雨里冲出,云开雾散之际,就看到了远方的陆地。
    那是一个整齐清晰的尖端,黑褐色的险峻峭壁,像是一把未开刃的剑尖,横亘在海天之间,也将海分成了两半——一半海水较蓝,一半则偏黄,此处便是少海和东海(黄海)的分界线,两色浪潮由海角两边涌来,交汇在此,颇似关中的奇景“泾渭分明”。
    但水手们却顾不上欣赏景色,这附近,也是航线最为凶险、涌急的水道。陈平甚至能看到,老铁山悬崖下方,狭窄的白色海滩上,一些沉没船只的残骸被冲到上面,它们都死于急流和尖锐的暗礁!
    好在,这艘旗舰的船长经验丰富,小心翼翼地绕开老铁山下的急流,大船桅杆上,硬帆微微调整方向,带领身后十余艘吃水很深的粮船,在南风推动下,逆着看不见的洋流,掠过辽东海岸,继续向北驶去。
    绕过老铁山的急流后,已是傍晚,赶在夜幕降临前,船队加快速度,抵达了一处风平浪静的绝妙海湾,烽火台充当的灯塔在闪烁火光,指引船队靠岸停泊……
    这便是辽南为数不多的城邑,沓氏,被黑夫改为“旅顺“,因途径此地船只旅途一帆风顺,。
    这里也是陈平他们在辽东的第一站逆旅。
    “陈长史慢点。”
    在奉命驻守此地的五百主眼里,郡守长史,已经是了不得的大官了,他得知消息后,亲自带来来迎,还欲搀扶陈平下船,毕竟他看上去很是文弱。
    陈平却拒绝了,灵活地跳下船帮,站在坚实的陆地上。
    “别看我现在这样。”
    陈平也不拿架子,举起宽宽的衣袖,对楼船之士们笑道:“我年少无形时,亦曾脱了上衣,在家乡的河上,帮人划船混口饭吃,与二三子一样,也算是在水上讨生活的。”
    此言惹得众士卒哈哈大笑,别看陈平貌似文士,说话却很接地气,气氛不那么尴尬了。
    粮船不仅只为迎接扶苏,也会给沿途各港口亭障带来补给,粮食、蔬菜、衣裳,所以驻军对船队十分欢迎,旅顺口的五百主亦热络地张罗饭食,与陈平分享他们打到的鱼和野味。
    饭食是有些粗陋,但在饭后,五百主却又点着火把,带着陈平,打开了狭小的仓库。
    刚开门,一股浓烈的皮毛味便传了出来,让陈平忍不住捂住了口鼻。
    五百主却习以为常,拎起一根草草处理过的貂尾道:“奉郡守之命,吾等驻守当地之余,也派人向周边岛夷、濊貊收貂鼠之皮,请长史过目清点。”
    陈平进去转了一圈,看到仓库里堆着扎在一起的貂尾、貂皮,有数百之多,亦有一捆捆的海狸皮,还有几张有破损的狐皮,乃至稀有的白鼬皮,这便是旅顺口治下方圆数百里土地,为数不多的特产了,多是本地渔猎部落提供的。
    “可这些本地常见的物产,运到中原,价格却能翻百倍啊!”陈平看罢,两眼放光。
    辽东郡治襄平远在千里之外,没有从陆路管制辽南沿海的可能性,黑夫跨海经营辽南,将这里变成胶东的县,已经板上钉钉的事,陈平作为幕僚,自然有责任了解此地情形。
    通过典籍上的寥寥数语,以及商贾见闻,陈平注意到辽东的一种特产:
    “貂!”
    陈平知道,貂皮、貂尾,在中原,那就是身份地位的标志!
    秦朝官方,武官戴的是“武弁冠”,共敖、曹参等人头上便是,这种冠据说是从赵国传入的,附蝉为文,貂尾为饰。秦以军功爵立国,朝野上下,有多少个武官,又需要多少貂尾?
    而貂尾的主要入贡来源,便是辽东,乃至于辽东更外围的朝鲜、夫余、肃慎。
    而在民间,虽然明文规定,不允许商贾穿丝帛文绣,但没规定不准穿皮草啊!于是穿不穿得起貂裘、狐裘,就成了财富的标志。昔日苏秦未发迹时,家中富裕,为了显得自己不是穷士,特地置办了一件“黑貂之裘”去游历各国,最后貂裘穿蔽,混不下去,这才灰溜溜地回家,悬梁刺股。
    眼下,一件普通的貂皮大衣,在咸阳价值数十金!上好的紫貂裘,更值百余金!
    中原北方山林虽然也常见貂,但不论是数量还是皮毛的成色,都远不如辽东紫貂出名。
    更何况,辽东的土著蛮夷淳朴好哄骗,随便一点中原的布帛铁器,就能换一大捆貂皮回来……
    这是极其暴利的生意,陈平可以想见,此业前景不可限量。
    陈平这次来,除了督运粮草外,亦是得了黑夫的指派,实地考察一番,看以胶东为基地经营海外,到底有哪些利益可图?
    “何止有利,且是巨利!”
    才到第一站旅顺,陈平却已如此笃定。
    光旅顺附近的夷人部落,就能换得如此之多皮毛,若胶东能在辽南广立据点城邑,又能获得多少?更别说一海之隔的朝鲜、沧海等地,也盛产此物啊。
    ……
    六月初二这天,离开旅顺后,船队沿着辽南人烟稀少的辽南海岸前进。陈平看到,左前方岸边满是松柏交错组成的森林,林间冒出许多青葱的圆岭、许多长着茂盛花朵的土丘和许多尖尖的山峰,间或看到麋鹿、獐子在林间跳跃。
    而他们的右前方,则是一连串小岛,海域中有大群的海豹和“海大鱼”在游戏,海大鱼便是鲸鱼,体型巨大,隔着数里,就可以看到它们喷出的高高水柱。
    果然如徐福所言,此地有洋流,颇如逆水行舟,船速快不起。,他们在一座名为“长山岛”的岛上休息时,却见白色的海鸟迎风而飞,海滩上趴着一大群圆滚滚的斑海豹,那是船员们很喜欢的美食。
    这群海豹没怎么见过人,全副武装的兵卒走过去也不跑,就呆呆地看着,结果被长矛刺穿了身体,鲜血染红海岸。
    陈平目睹了船员们收拾海豹的过程,这软绵绵的海兽全身是肉,割成条形,用盐一腌,放火上一烤,便是一道美味,船长请陈平吃了一些,感觉像兔子肉。
    海豹那肥厚的油脂也有妙用,稍微提炼一下,居然能直接拿来点灯。
    ”海大鱼的油脂更好。“有人如此对陈平说,只是鲸太过庞大,难以捕获,其鲸膏也更加珍贵,只有宫室里才用得起。
    待他们抵达西安平时,有了这一路的见闻,陈平对辽东也大体了解透彻了。
    此地寒冷,比北地郡更甚,冬天尤其可怕,没有皮裘毛衣便无法忍耐,宿麦也无法越冬,不太适合生活和耕作,故人口稀少。
    但这苦寒之地,却是动物的乐园,当地物产有三:北部盛产东胡马;东部、南部的山脉森林中,则为貂、狐;沿海更有大量的鱼群、海豹、大鲸。
    陈平立刻就思量开了:“辽东北部的马匹牛羊,可以跨海运到胶东,补充胶东牲畜不足之蔽。东、南之貂、狐之皮,亦可作为货物,以海路贾入中原,价值不菲。沿海鱼虾海兽,较胶东更多,若让渔民驾驶大船来此捕之,满载而归,亦能使胶东之民,人人皆能食有鱼……”
    “如此想来,若能将辽南纳入胶东治下,顺便开辟海外之利,这场仗,也不算白打。”
    陈平身为长史,凡事皆为黑夫、为胶东计算。黑夫治胶东两年的成果,都花在此战上,决不能打完后,什么都捞不到!
    他提笔暗道:“我定要将见闻和想法好好记下,待回胶东后,禀明主君……”
    但随即,陈平却停下了手中的笔,又无奈摇头:“但即便获益颇多,又有何用?这些利益,都会被朝廷取走。送去的貂皮,只为公子贵人保暖,创造的财富,也进了少府的腰包,再用于骊山的陵墓,关中的宫室,还有那无穷无尽的欲望。”
    很不甘啊,就像是花了精力细细缝补,却为人做嫁衣一般。
    “归根结底,主君和吾等在胶东做得再好,最后还不是只为朝廷补窟窿?”
    而且这窟窿,还补得完么?黑夫才刚把齐地诸田之乱的窟窿填完,人家立马就在南方北方各捅一个大的。东征之费,还要胶东一力承担。
    在陈平看来,黑夫虽是能吏,似乎去到哪都能点石成金,但这就像是抱着柴,去救火一般,薪不尽,火不灭!
    有时候陈平会想,也许让那火灭掉,才是正确的选择?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
    站起身来,再度念起这首与萧何提起过的诗,陈平露出了一丝自嘲的笑。
    “主君啊,你说过,吏者,民之所悬命也。秦吏如狸奴,为百姓捕鼠,秦吏乃天狗,为世人御害!”
    “但这天下最大的硕鼠,九州生民最大的祸害,难道不是欲壑难填的秦始皇帝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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