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始皇帝是否也意识到了这点。”
    黑夫许久未曾如此对人袒露心扉了,他喃喃说道:
    “始皇帝一生都厌恶咸阳宫,最开始在关中修宫室,去他处处理政务。后来又沉迷巡游,我猜测,除了显示天子威势外,他也想逃离这地方,离开被隔绝的中枢,走出去看看,看看硕大天下,看看真正的民生苦乐,他想要真正的,应有尽有……”
    “但始皇帝的经历,他的大欲,超过了对芸芸众生的关切,加上无数人出于种种目的遮掩蒙蔽,他注定看不到真相。就算看到了些许,但那时候他更关切的,恐怕已是如何长生,如何与臣子一日上下百战了。”
    “总之,从始皇帝开始,大秦从上到下,就出了大问题,一切以君欲为先,整个天下数万秦吏、三千万生民,都为了实现始皇帝之欲而奔走东西,南征北战,却忘了君与民之间,最简单的关系……”
    张苍的确是懂得黑夫的人,他替黑夫道出了那层简单明了,却被始皇帝刻意忽略的道理。
    “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
    张苍叹息道:“此乃吾师荀卿敦敦教诲,只是李丞相不知是故意忘了,还是一味顺应君意,推波助澜,终至天下败坏……”
    “没错,水能载舟亦可赛……嗯,覆舟!”
    黑夫点头:“失去了百姓拥护,此所以弱南能败强北也,此亦关东群起而反秦也,除了六国余孽从中鼓动,那些六国故地的黔首闾左,也真的是‘苦秦久矣’,受够徭役奔波了……”
    天惟时求民主,乃大降显休命于成汤。为民之主者,天子也。
    仆为民主,当以法率下。为民做主者,官吏也。
    既然大秦皇帝和官吏都不能为民做主,那天下人,就只能斩木为兵揭竿为旗,为自己做主了……
    这是中国古代,“民主”的真正内涵,也是游戏规则,对这规则破坏越大,王朝覆灭也越快,穷兵黩武没有好下场,适当与民休憩方能长久。
    黑夫心中暗道:“待我再度扫平天下,至少二十年内,不兴兵戈!”
    那是以后的事了,眼下咎待勾勒的,是他这“摄政府”的施政之措:
    “旧秦已随着胡亥倒台而倾覆,新秦,不可再重蹈覆辙!”
    “新秦……”张苍咀嚼着这称谓意味着什么:“但要如何避免?”
    “秦虽兴军功爵,民爵不过公乘,近些年来,出身卒伍黔首而能身居朝堂者……”
    黑夫指了指自己:“不是黑夫吹嘘,独我一人而已!”
    而且,还是拼命开挂才能做到。
    “故秦之初灭诸侯,天下之心未定,痍伤者未瘳,本当振百姓之急,养老存孤,务修众庶之和,然诸将相仍顺始皇帝之意,阿意兴功……“
    说这话时张苍瞥了黑夫一眼,心道这些事不就是你带头的么……
    黑夫则为自己解释道:”驱除匈奴是必要的,这也就罢了,但之后东征、南伐,以及因为大夏人一句话,始皇帝便使李信将数万人,废骡马十万西征,实在没有必要,至于内修宫室等,就更不必说了。”
    “我亦曾谏伐南越,至少要徐徐图之,可始皇帝不听啊,还与我在碣石宫大吵一架,当时的诸卿,也不见谁帮我说话……”
    “可如今不同了。”
    黑夫倒是颇为自信:“和始皇帝时,王、蒙、杨等世代军功公卿为将相,虽才略冠绝天下,然仍蔑视黔首不同,我这摄政,还有诸多文武属下,多是起自布衣。”
    南郡的旧部就不用说了,不是地方小吏,就是穷光蛋出身,更有不少像黑夫这种连姓都没有的白徒,其余众人,陆贾、随何、陈平乃穷士,韩信是无业游民,萧何、曹参是地方小吏。
    在取得胜利的过程里,的确有人忘了自己出身的阶级,飞速堕落,但大多数人,至少仍立足于他们崛起的阶层,脚上的泥巴还没落干净。
    “彼辈当中,有卿相之才者不在少数。”
    不是黑夫吹嘘,历史上汉朝的几个丞相,萧何、曹参、陈平都在他囊中——还没算眼前的张苍呢。
    “彼辈会占据朝堂核心,或作为封疆大吏,治理一方,造就一种旷古未闻的局面……”
    黑夫摊开手,指着被自己用武力、谋杀、威逼利诱等手段,廓清的咸阳宫大殿:
    “布衣将相之局!”
    而且这群人籍贯分布广泛,不独南郡人,有梁地者,有淮南者,有丰沛者,有齐鲁者,几乎遍布天下。
    “彼辈治理邦国地方时,至少会比从小长于都邑的豪门卿子,更加知道点底层疾患,世之所急。”
    黑夫道:“由地方官吏将百姓之所急集中起来,上报朝堂,中枢做出相应改善,再下达地方,继续接收反馈,考验这些施政是否正确,如此循环,才是保证上通下达,为民做主的好办法。”
    “这便你所说的,从人民中来,到人民中去?”
    张苍有些动容,他虽然不是出身贫贱,但亦不过是阳武县一乡豪,扔到咸阳这种地方,仍是区区布衣。
    “布衣卿相……这是多少士人的梦啊。”
    战国时代的士人很有进取精神,为入仕而奔走各国,或直接上书国君,或进行游说,阐述自己的政治主张和政治方略,取得国君的信任后即被重用,由文人学士变为高级官僚。
    但诚如黑夫所言,诸侯列国,还从未像黑夫这群人般草根的上位者出现过……
    这布衣将相之局里,他张苍,亦有一席之地!
    虽然这仅仅是黑夫的理想,付诸现实定有种种困难和意想不到的异变,但仅是这理想,就足以让人激动万分了。
    周、秦乃至于历朝历代,哪一个政权最初兴起时,那大厦的蓝图上,不是充满理想主义的勾勒呢?
    理想不是虚伪。
    它是奠基者们对后来者的期盼。
    也一个政体不论何时,都必须维持的“谎言”。
    有人觉得恶心,有人不以为然,有人嗤之以鼻,有人冷嘲热讽。
    但仍有一些人相信:相信前辈血汗不会白费,相信一代代人为之努力,万一,有一天这理想实现了呢?
    政权强调理想,就如人须得记住梦想一样,若有一天连这都忘了,我们也早已身陷现实泥潭之中,得过且过,再无未来。
    “但这局面,无法永远保持。”
    可旋即,深悉人性之恶的张苍笃定:“众人之所以追随你,是为了封侯之位,却不一定能遵循汝期望的理念。彼辈既已登高位,便不再是昔日布衣,最多一代人,便与昔日世卿无异了!”
    “是啊……”黑夫明白,若不加改变,仍按照春秋以来的套路来,这种布衣之局,最多维持二三十年,便会随着打天下的人死去,而转瞬即逝。
    “所以需要一种,从底层向上上升的渠道,让民间有才学者,尤其是六国故地的士人,能一步步,先为小吏,再为郡官,最后慢慢升至朝堂,参与天下决策的制度。”
    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一个没有新鲜血液注入的政体,注定是一潭死水,只有提供一个稳定的上升渠道,才能让政权最大限度保持活力。
    “大秦在这点上,已较春秋及六国好许多,黔首甚至隶臣也能通过军功爵为吏,更力行宰相皆发于州部,猛将必起于行伍,公子王孙非功不得属籍,算是遏制了世卿世禄……”
    但秦的军功爵有两个大问题,一是升上去就很难降下来,最后导致越来越不值钱,渐至败坏。另一方面,享受这种制度的,是只占了天下四分之一人口的新老秦人,十年内被迅速兼并的六国,与这种上升渠道无缘。
    “始皇帝未统一时,尚来者不拒,使天下士人集于秦,但一统后,除了那七十余博士外,君可曾见一个关东士人得身居高位?”
    想来想去能找出来的,只有籍黑夫提携,一路高升的陈平、曹参、萧何三人了……
    其余千石以上官员,皆秦人也,几无六国之人!
    陆贾、随何,还有眼下六国反王阵营里数不清的谋臣策士,都是本有才干,却在体制下未能进入上升渠道的人。更过分的是,因为秦吏豢养门客有限,地方豪贵又受到打击,苦于没有出路,关东士人自然只能积极加入到“反贼”的行列里去了。
    说句不好听的,过去十几年里,在关东,秦就好比是取消了科举的我大清,绝了六国士人的上升渠道,无疑是将他们推到了政权的对立面。
    再加上本就盘根错节的六国贵族,对重徭郁郁不平的黔首庶民,读书人从中出谋划策,这叛乱不剧烈才怪。
    张苍深以为然:“吾师荀卿便曾说过,虽王公士大夫之子孙也,不能属于礼义,则归之庶人。”
    “故上者需下,下者需上。”
    黑夫已有计较:“上者要下简单,爵位隔代降级,后世子孙不肖者,便不能保有富贵。”
    张苍目视黑夫:“若如此做,你会得罪一大批造就这‘新秦’的功臣将士。”
    “所以要徐徐图之,至少在短时间内,不可骤然下达。”
    黑夫看着张胖子的嘴道:“之所以告与张君,是知道你嘴紧。”
    “苍当守口如瓶。”张苍点了点头,但旋即觉得不对,什么叫嘴紧,他总觉得这对话怪怪的……
    黑夫倒未多想,勾勒制度需要思想家的智慧,作为荀子后学,又是自己铁杆党羽,张苍是他想到的协助者第一人选:“至于如何让下者上达州部、朝堂……”
    张苍少不了继续推销荀子的设想:“吾师荀卿又言,虽庶人之子孙也,积文学,正身行,能属于礼义,则归之卿相士大夫。”
    黑夫却不以为然,荀子只提出了这种设想,可作为纲领,却没有进一步提出具体的实施方式。
    而且参考的因素是文学、品德、礼仪?虽然是后世察举、科举制度的主题,足见荀学影响之深远,但这不符合眼下秦的基本国情,以及黑夫对未来的更高期盼……
    “要以何种方式来做到?这我却得思索思索。”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纵使聪慧如张苍,过去作为秦朝的微末小吏,顶多整理整理图书,算一算钱粮谷物,朝堂大事?制度改革,黑夫都没资格评头论足,更勿提他了,所以尚未深入思考过这一问题。
    “这还用说么?”
    黑夫拊掌,对后世的亿万芸芸学子,露出了邪恶的笑。
    中国人从古到今,从小到大,从学生到公务员,最擅长,最热衷于什么?
    “当然是考试了!”
    ……
    ps:第二章在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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