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西窗,独坐小楼旁。是谁,动了我的衣裳。是谁,动了我的糕和粮。是谁,踏在我的白骨上』

    似乎想起了什么,少年的面目,突然狰狞起来。黑色的煞气,不断地涌现出来。

    我再也看不清他的脸,眼前只剩一道模糊的黑影。

    “因为——你是我的猎物呀!”轻启朱唇,我凉薄地说。

    十年的执念呀,定是十分美味的。

    我欺身而去,门嘎吱一声开了。

    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探了出来,迎面就是书生那张惺忪的脸。

    蠢货,关键时刻添乱!

    黑雾迅速卷起书生,扭头就跑。

    我急忙追了上去,追到一处山林时,黑雾突然消失不见了。

    “谁?出来!”我提剑冷喝。

    草丛里滚出了一个老汉,皮肤皱巴巴的,好像没了水分的橘皮。头发稀稀疏疏的,如同断了许多齿的木梳子。

    “仙……仙人饶命!”小老汉缩成一团,忙不迭地磕头。

    空气里飘来一股异味,我皱了皱眉:“鬼鬼祟祟,为何躲在这里!”

    “烧……烧香……”那老汉眼神闪烁不定,谨慎地查看一眼四周,似乎在忌惮着什么。

    半夜三更烧香?

    拜神还是拜鬼?

    “五里村的,”

    我问。

    老汉默不吭声。

    “怎么,杀了人不敢应了?”

    我弯着身子,一步一步走过去。

    “五年前的夜晚,玄清观中,青袍小道人,一对小酒窝,”

    “鬼……鬼……索命……鬼魂索命……”那老汉哆嗦着身子,跌跌撞撞地滚了下去。

    远处,不知是谁在唱,声音细远又悠长,竟说不出的寒凉。

    月上西窗,

    独坐小楼旁。

    是谁,动了我的衣裳,

    是谁,动了我的糕和粮,

    是谁,踏在我的白骨上,

    是谁,又将那抹光亮合上,

    永无止境的黑夜呀,

    没有一丝光亮,

    我将爬上西窗,

    向远处眺望,

    那些白骨边的人呀,

    别来无恙?

    ……

    西窗、小楼、衣粮、白骨,我默念了几遍,这其中似乎有什么关联。

    道童像!脑海中闪过一道灵光,我转身折回玄清观。

    何书生果然躺在偏殿那里。

    我摸了摸道童像,顶上一个细小的孔。

    原来如此!

    “还不现身,”

    我冷喝一声。

    槐树精?妖僧?不伦不类的鬼怪?玄清观可真热闹。

    “好大的胃口,”我拨下珠子,打到几人的藏身之地。

    妖僧跳了下来,黑青着一张脸,身上挂着彩。

    我看了一眼,不过是只吃了几年佛油的山猫精。

    老槐树精也跳了下来,佝偻着身子低垂着眉眼,身边站着一道黑影。

    “怎么,分赃不均?这会儿合伙,打起我的主意?”

    我挑了挑眉,扫了几人一眼。底下的小动作,顿时停了下来。

    妖僧甩了甩袖子走了。

    “你们有何话可说!”我看了眼留下的两个。

    不对,一个半。

    突然,老槐树精跪了下来,痛哭流涕道:“都是我的错,是我拖累这孩子的,要怪就怪我。都怪我当时无能……”

    黑影少年立在原地,身子痛苦地扭曲着,身形不断地变换。

    丝丝黑气从他身上冒出,在空中溢散成不小的一片。

    我走了过去,搭上那团黑影。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少年渐渐安静了下来。

    往事纷纷涌现,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五年前的此地,降下一场大旱。旱况百年难遇,一旱就是三百余天。

    那时,烈日炎炎,如烧似燎。脚踩在地上,就能烫出一道火泡。野外的蓬蒿,干得风一吹就能点着。

    河川干涸见了底,土地龟裂得掉下人去。空气燥热,透不出一丝儿凉气。天像个硕大的蒸笼,将此方的百姓蒸得变形。

    放眼望去,方圆千里,浮尸遍野。尸骨胡乱地弃在路边,也没有人前来收敛,处处都是蜡黄佝偻的身影。

    五里村也笼罩在其中。

    虽然饿,五里村人,却比外面好过得多。

    原因无它,玄清观最小的弟子玄真,总能变出一把粮食来,默默帮助他们继续熬下去。

    没人知道要旱多久,饥饿让人变成了野兽。

    起初,五里村人是感激的,他们痛哭流涕地跪在地上,赞美着坐在门槛上施粮的少年。

    玄真总是裂开嘴,露出一对可爱的酒窝,不好意思地摸着头:“应该的……应该的……这是我应该做的,”

    人心叵测,是山民给他上的最后一课。

    饿,饿,不够,粮给得太少了!

    人群中渐渐有了怨言,五里村人开始动了歪脑筋。

    他们开始去玄清观骗粮,叙说着一段根本不属于自己的悲惨过往。

    玄真总是蠢蠢地上当,他抹着泪,眼眶红红的:“拿去,拿去,太可怜了。我不吃了,你一定要救活他们……”

    余粮急剧地下降,他开始察觉到不对,便拒绝了五里村人的请求。

    可是,决堤的水,怎能说收回就收回。

    “这袋粮是我的了,供养你们那么多年,也该收点回报了,”

    人群,中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又不知是谁踹了他一脚。

    自那以后,五里村人日日爬上观门,心安理得地抢走粮食。临走时,还要踹那少年一脚。

    施粮成了玄真的噩梦。

    他总是呆呆地坐在地上,抱住头和脚。缩坐一团,怯懦地说:“求你们了,给我留点吧……”

    招来得只是无情的嘲笑,和众人狠狠踹来的一脚。

    没粮了,观内没粮了。

    他摸着袋中仅存三日的粮,叹了口气。

    山雨欲来风满楼,一场暴乱,一触即发。

    月上西窗,他独坐在小楼旁。通明的火把,照得道观像白昼一样。

    门槛上,络绎不绝的,是汹涌而来的饿狼。

    他倒在石板地上,脑勺后晕染出,红艳至极的石榴花来。放大的瞳孔盯着晃动的人影,微微张开了干裂的嘴唇。

    月上西窗,

    独坐小楼旁。

    是谁,动了我的衣裳,

    是谁,动了我的糕和粮,

    是谁,踏在我的白骨上,

    是谁,又将那抹光亮合上,

    ……

    “过来,”

    没有脸的黑影,单薄地像纸一样。我静静地看着他,引着他走到道童像旁。

    他的身子颤抖着,我握住他的手,企图给他一点微末的安慰。

    永敷此像,无入轮回之地。

    多大的仇怨,才能如此赶尽杀绝,连来生来世都不肯放过。

    怪不得,短短五年。他便能分出一半魂魄,逃出了道童像。

    怨岂是能堵住的,不出千年,方圆千里都是死绝之地。

    “去吧,”我看着光里的小真人,胸口竟有些闷。

    “谢谢你公子,谢谢槐树爷爷,”

    那少年点了点头,径直走了进去,脸上天真无邪。

    老槐树擦着泪眼和他作别。

    “你的师兄在等你,”我顿了顿,“来世十三会陪你,”

    少年一愣,回了一下头,眼角有泪在滴。

    青芒飘来,我捧起执念,执念入手即融。

    看了眼老槐树精,我挥了挥衣袖,散了它千年道行:“好自为之,”

    槐树精瘫坐在地上,我转身离去。

    次日,城门张贴了新榜文。

    五里村谋害玄清观小道人,罪名属实,尸身浇筑于道童像内。为掩真相,暗害动土工人一十三名。兹全村庇护,情节恶劣。施连坐,全村老幼流放西北三千里。

    这一天,道观后的千年老槐树劈断了腰。

    有人说,这是沉冤得雪,老天示警。

    三日后,我启程离开,后面跟着垂头丧气的书生。

    何书生问我:“你为何不告诉小道人真相?”

    我瞧了瞧他,眼角尽是藏不住的埋怨,真是单蠢……

    凑过身去,我盯着他的眼,轻吐兰息:“你说,你要死了,有个人对你不离不弃。你是想知道,他是在利用你呢?还是不想呢?”

    何书生沉默。

    我抬头眺望着远方,起风了。

    灵鸦扑零着翅膀飞来,轻巧地落入掌心。我展开纸团:速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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