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这回怎么对这刘氏如此心慈手软?”宋恬在回程的马车终于按捺不住,问出了口。

    宋稚默了一会子,道:“见到她时才艰难忆起,幼时我在娘亲房中午睡,半睡半醒间曾隔着屏风听见她讥讽一女子的妆容。因为没见到容貌,不知道母亲说的是谁人,今日与刘氏近处交谈,恍惚忆起这件事,想来那时被娘亲讥讽的女子应当就是刘氏。”

    宋恬也曾发现,当林氏对着身份不如她的人时,傲慢骄矜的一面经常会浮现出来,不过与宋府交往的人大多都是亲友,偶有一些身份低微的人,也是有缘故的。

    就比如说刘氏,从前刘氏的夫君与林府有几分祖上的交情,刘氏又与林氏年纪相仿,逢年过节时常有个往来,既然是闺阁中熟识起来的,婚后又同在京城,来往不断也是可以理解的。

    只是不知道这刘氏和林氏相处的方式,会是如此的刻薄。

    虽说刻薄,倒也是很常见,红花总要绿叶来衬托。

    就连刘氏这般姿色平平之人,身边丫鬟的相貌比她也还要不如些。

    “派人去向刘氏的夫君言明此事,至于他会如何处理,你就不必管了。有些事情,我们不必沾染太多,交由旁人做就好了。”宋稚抿了抿唇,道:“今日之事,我们确实也管得多了些,本该娘亲自己处理的。”

    宋稚这话说得温和,宋恬听入耳中,却觉有些难受,就像指尖扎进了一枚微小的刺,虽不怎么痛,但很痒。

    她含糊的‘嗯’了一声,从王府的马车上下来,拒绝了宋稚的留邀,径直登上宋府的马车回府去了。

    宋稚站在门口遥遥的望着宋府的马车离去,直到流星小声的催促,道:“夫人,咱们进去吧。”

    宋稚没有说话,只是迈过高高的门槛,她神色不变,只是眉宇间似乎有些哀愁,像是即将或已经失去了一些东西。

    “流星。”宋稚回到院内,坐在书桌前忽然开口道。

    流星正在煎茶,水滚了,她麻利的拎起小壶,将第一泡废茶倒入桶中,抬眸望向宋稚,“夫人,怎么了?”

    “你说,亲人之间是否也分缘深缘浅?”宋稚一面问,一面把玩着宋恬在去年生辰时,送给她的一对玲珑镂空雀衔枝球。

    流星虽不明宋稚为何有此感想,但也细想了想宋稚的话,道:“应该是吧。”

    宋稚倒也没想到流星会做此回答,道:“为何这样说?”

    流星是个直肠子,道:“都说龙生九子,九子各不同。就算是兄弟姊妹,也有性子不投契的,这也很正常啊。”

    “那你觉得,我的这几个亲生兄弟姊妹,是不是都不大相像。”宋稚自己心里已有答案,却也想听一听流星的看法。

    流星将一杯煎好的茶端给宋稚,为难的看着她,道:“夫人真要我说?”

    “你我之间有何妨?说罢。”宋稚饮了一口茶,茶水微苦,叫人清醒。

    “五少爷方才出生,自然是瞧不出什么的。都尉与夫人最是投契,虽说性子并不十分相像,可同样都是豁达之人,便是夫人出嫁了,你们二人的关系却不是那么容易就会疏远了的。”流星说起宋翎的时候,宋稚的眼睛亮了亮,又黯了黯。

    流星眉头微抬,继续道:“四小姐,小时候跟夫人亲近些,不过姑娘家大了自有她的心思,若是跟夫人您想不到一处去,夫人也不必太过挂心。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不是么?”

    流星这几句话,一句句都按在宋稚的心坎上,宋稚握住流星的手,道:“流星最知我心。”

    流星看此懵懵懂懂,莽莽撞撞,只将宋稚的情绪奉在心肝上揣摩,才能看的这么明白。

    “明日去接儒儿来府上住几日,你亲自去。”宋稚心里没有一刻不记挂这儒儿这孩子,听沈白焰说宋翎手头上的公事一件也没落下,想来回府也是整个人全扎在书房里头,断没有照看儒儿的精力了。

    流星点了点头,道:“奴婢知道,一定带上橙糕去接小公子。”

    橙糕用的是酸橙裹着纱布碾出汁来,再兑入蜂蜜和糯米粉,按揉成团,塞进模子里蒸熟。

    原本的模具不过是方形圆形,里头雕出牡丹的花样来。后因为儒儿喜欢这道糕点,松香特意叫府上的工匠制了猫儿脸和兔儿形状的模具来,蒸出来的糕点极美味又可爱俏皮。

    流星第二日午膳后便要去接儒儿来王府,这道糕点的酸橙和蜂蜜份量拿捏又微妙,松香不放心交给旁人去做,又要做午膳,忙得团团转,幸好来得及,橙糕一蒸熟,即可被放进了流星手中的食盒里。

    橙糕跟着流星摇摇晃晃的上了马车,又跟着流星下了马车,一路穿过曲曲折折的内院回廊,食盒被掀开,一点点微湿的热气扑到了一个苍白小男孩的脸上。

    “还热的。”儒儿伸手捏了一块橙糕,放进嘴里。

    明明是一个简单极了的动作,流星却见儒儿身边伺候的金妈妈湿了眼眶,金妈妈是曾蕴意的乳母,现在曾蕴意去了,她到儒儿身边伺候也是自然的事。

    “姑娘,真是太好了。”金妈妈将流星拉到一旁,轻声道:“小少爷这是头一次自己拿东西吃。”

    流星安慰道:“妈妈也别忧心了,王妃让我接小少爷去住上几日,您给小少爷收拾些东西,也一块去吧。”

    金妈妈用帕子揉了揉泛黄的眼睛,连连点头,道:“好好,我这就去。”

    她刚一出门,却在门口处立住了,流星回过身来,见到柔衣正抱着她的儿子想要进门。林氏新添了个儿子,哪还有心思管孙子?曾蕴意又去了,孩子自然重新归了柔衣。

    “姨娘怎么来了?”金妈妈堵住门口,摆明了不想叫柔衣进来。

    “我带虎头来瞧瞧自家哥哥,你难道连这也不许?”柔衣细细的描了眉,勾了唇,看起来倒是多了几分气势,这可唬不住流星。

    流星咳了一声,道:“姨娘来了不巧,王妃让我来接小公子去王府小住,现下正要走呢。”

    柔衣见是流星开口,连忙赔上一点笑容,道:“王妃的意思?王妃真是心疼她的侄儿们。”

    宋稚分明只要带儒儿去住几日,柔衣非要说个‘侄儿们’!金妈妈气不打一处来,道:“小公子马上要启程了!姨娘还是快带二公子回房间去吧!等下搬搬抬抬的,有个冲撞就不好了。”

    “有什么冲撞的?”柔衣抱着孩子硬是从金妈妈边上挤了进来,金妈妈怕伤着孩子,也没敢太认真阻拦。

    “我在这边坐着就是了,也好叫他们兄弟俩亲近亲近。”柔衣竟在儒儿身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笑盈盈的看着儒儿。

    金妈妈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像是有人强行喂了她一口馊水。

    流星也觉得柔衣的做派太过放肆,她张开了口,正要说话时,却听见一个稚嫩的童声响起,“弟弟留下,你出去。”

    众人皆愣住了,柔衣抱着孩子的手不由自主的紧了紧,看着儒儿那张孩子面孔,有点不敢相信自己方才听到的话出自这个孩子的口中,喃喃道:“大哥儿说什么?”

    “你说自己带弟弟来看我,那弟弟在这就可以了,你出去。”儒儿又更加仔细的将方才的话说了一遍,眼神清明,口齿清晰。

    金妈妈自曾蕴意去后,第一次觉得自己找回了主心骨,她的腰板不由自主的挺了起来,声音也响亮了起来,道:“嗤!哥儿说的话你没听见?以为自己是什么正头主子?姨娘一个,我呸!要么留下哥儿,叫他们两兄弟亲近亲近,若是担心哥儿在这儿受了什么薄待,你就将哥儿一块带走!”

    柔衣原本就是听见流星来探望儒儿,想着带儿子来露个面,叫王妃以后别这么偏心,有个什么好东西好事情,也要记着她有两个侄儿!

    可不曾想竟被儒儿给顶了回来,弄她颜面尽失,一下打回原形来。

    虽说曾蕴意去了,可儒儿毕竟是嫡出,有整个曾府给他做后盾,连宋稚似乎也格外偏疼于他。

    看着柔衣抱着孩子灰溜溜的走了,金妈妈一下淌下泪来,半跪在儒儿身边,哭道:“哥儿,我的好哥儿,你是个硬气的,你要记着,你是嫡出,是最最尊贵的,你是你娘亲和父亲的最出息的孩子。”

    儒儿垂首看着金妈妈,仿若一个小大人一般拍了拍金妈妈的肩膀,道:“我知道了。妈妈去理东西吧。”

    金妈妈拭了拭泪,低声道了句好。

    流星旁观着这一切,只觉得自己仿佛瞧见了一把好刀的淬炼过程。

    她毕竟是下人,也不好开口,只是替儒儿收拾好多余的橙糕,本打算带回去,却听儒儿道:“留下吧。这个不甜,给爹爹吃。”

    橙糕虽兑了蜜,可大体上仍旧是不甜的,回味反倒有酸味,孩子爱吃这个很少,可儒儿却喜欢。

    流星看着碟中那只浅黄色的小兔,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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