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洛坐在龙撵上,扬手一掀帘子,重华殿的高阁楼台便撞入他的视线中。

    重华殿是从明德宫前往常宁殿的必经之路,似乎是他走到这里,也是不可避免的。隐隐约约的,楚洛好像觉得,自己就是在等这一刻,就像许多次他去往常宁殿一样,都是为了在这一刻走到这里。

    他的目中有些许悲悯,轻声向外扬声道,“停一下。”

    前头抬轿的两个小太监倏然一怔,相视一眼,又把求救的目光转向成德海,小声问道,“海公公,皇上方才说什么?”

    成德海一抬头,见前面不远处便是重华殿的正门了,心里“咯噔”一声,不耐烦地向前摆摆手道,“去去去,这可是重华殿,不吉利得很,你们不用管,往前走就是了。”

    楚洛坐在轿中,见轿子非但没有停的意思,反而是越走越快,不由得心生怒意,立刻掀了帘子厉声道,“朕说让你们停一下,你们都没听到吗?!”

    前头的两个小太监吓得一个激灵,见后头的两人已经落轿了,连忙停下来将轿子落下了。成德海走上前去,毕恭毕敬地扶了皇上下来,照着两个小太监的脸上反手就是两个耳光下去,扬眉厉声道,“懂不懂规矩?皇上叫停了,怎么还一个劲儿地往前走!?”说罢,他又转向皇帝,一脸谄媚地笑道,“皇上,您仔细脚下。”

    楚洛斜倪他一眼,也屑于与他搭话,径直走向了重华殿的正门处。

    成德海见皇帝三步并两步地往重华殿走去,连忙小跑跟了上去,急声劝道,“哎呦,皇上,进不得啊,那可是重华殿啊。重华殿已经半年多没人进去了,这……这……”

    “起开。”

    成德海颇有为难之色,但见皇帝忽然停下了脚步,心中也稍稍落定,恭敬地往后退了几步。

    楚洛就这样静静地伫立在门前,良久,却也只是默然。

    成德海站在皇帝身后,站得腿都麻了,冷汗也一层接着一层地落下来。过了许久,他才看见皇帝转过身来,轻叹一句,“走吧。”

    成德海如获大赦,立刻小跑到龙撵前,扬声道,“起驾,去常宁殿——”

    楚洛到达常宁殿的时候,已经是亥时了,可常宁殿的烛火依然大亮。

    成德海一见,立刻喜笑颜开道,“皇上,您看哪,这还没着人来常宁殿预备消息,昭媛娘娘可就在等着皇上了。”

    楚洛不动声色地一笑,缓步步入殿内。

    常宁殿内烛火摇曳,梨花香的香气清幽无比,挂在檐前垂下摇曳的薛荔花蘅芜丝丝缕缕,将殿内的光线遮得朦胧一片,窗上的湘妃竹帘安静地垂落,穿过一扇新漆圆门,层层薄罗纱帐被帐钩挽于两侧,透过碧罗纱帐投下的光影,隐隐可以看到两个交织在一起的身影。

    待皇帝走得近了,看清楚那一幕,脸色顿时煞白。

    “大胆!”

    那女子闻声一震,光影朦胧间,楚洛看着她慌慌张张地抓过衣服遮在身前,连滚带爬地从床上下来,瑟瑟发抖地跪在了自己的身前。

    楚洛挑起她的下巴,看着姜婉然一张粉面秀脸上不停地冒着冷汗,扬手一个耳光用力打了下去。

    这一掌是在姜婉然的意料之中,可她却没想到竟是打得如此狠。婉然倒伏在地上,只听得耳中嗡嗡作响,脸颊上随之感受到一阵剧烈的肿痛。剧痛之下,她感觉到耳边有温热的液体滑过面颊,她伸手一摸,鲜红鲜红的血珠立刻沾染到她的手上。此时此刻,她顾不得惊骇,只是一阵的麻木,从头到脚的麻木。她紧紧地盯着皇帝龙袍的一角,目中是澄澈的分明。

    “婉然!”

    萧昱立刻冲到她的身前,伸手护住她,稳稳地向皇帝叩了一首道,“皇上,都是微臣的过错,与娘娘无关!”

    楚洛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的瞳孔紧缩着,额头上隐隐都能看清因愤怒而爆出的青筋,他几乎是不可置信地看着萧昱,随即便朗声笑道,“好啊,好啊,婉然你进宫的前几年,萧昱就调进了你的宫里,整整十年了,朕居然一直蒙在鼓里!”说罢,他忽然抬起婉然的脸,口中讥讽道,“你到底做了多少苟且之事,还有朕不知道的?!”

    婉然望着他,惊恐和仓惶瞬间弥漫了她的整个身心。

    她看到他眼底的愤怒,可这一分愤怒,是为了皇家颜面,为了他的颜面,而不是为了她姜婉然。

    婉然在一刻忽然冷冷失笑,她终于明白了,此时此刻,她已经无路可退,只有死路一条。想到这里,她竟是也不怕了,满脸的惧色瞬间化为唇边的一抹笑意,却是冷淡至极,“皇上,我自入宫之日起,就从来没有想过要真心对你。进宫侍奉你的人,原本应该是我的长姐,是姜家的嫡长女!可是选秀的那一天,她却出逃了,我的父母知道她不愿意入宫,不但没有责怪她,反而拿我去替她!我有多恨啊,选秀的前一夜,我已经与萧昱私定终身了,可是我却要入宫为妃,一生伴在你的左右……”说罢,她抬起眸子,冷冷地注视着楚洛,“因为你,因为你的一道圣旨,我不得不入宫来侍奉你,可是我不愿意啊,我一点都不愿意,与你相处的每一天,我都觉得无比难耐。只有萧昱在我身边,我才觉得生活有了指望,才有了能活下去的希望……”

    楚洛唇上的血色慢慢褪了去,整张脸白中泛着青灰,双眸却已是通红,“所以你才故意接近长安,想利用她把萧昱送到你的宫里来……这全都是你做的,是不是?!”

    婉然冷冷一嗤,唇齿间吐出的话语如同尖锐的冰凌一般决绝,“贵妃娘娘待我不薄,我能跟萧昱偷偷在一起这么多年,也都是她的功劳……”

    “贱婢!”楚洛不忍再听她的肮脏之语,反手又是一个耳光,婉然也不躲,就这样生生挨了一掌下去。

    萧昱心中大震,连忙上去护在婉然的身前,毅然叩首道,“皇上,方才都是娘娘的一面之词,当不真的,是微臣进宫之后对娘娘动了心思,才致如此,皇上如要责罚,就责罚微臣吧,此事与娘娘无关,还请皇上宽恕昭媛娘娘!”

    婉然乍然一听,立刻从地上支起身子,膝行至皇帝身前,她的面上有大片的血迹,全身也失了力气,她紧紧地抓住皇帝的衣袖,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千错万错都是臣妾一人的错,皇上看在臣妾进宫这么多年的份上,也看在贵妃娘娘的面子上,放他一条生路吧。”

    婉然此时是昏了头了,居然敢提起沈长安的名讳,她这句一语中的,楚洛矍然变色,众人从未见过他如此骇人的模样,他迫视着婉然,言语之中有丝丝的阴郁,“你居然还敢提贵妃?当日如若不是你提起玉佩之事,朕又怎会冷落长安?是你故意陷害她的,是你故意疏远朕与长安,为的就是掩盖你私情的事实!”

    婉然连连冷笑,目光往楚洛的铁青的面上轻轻一扫,“皇上与贵妃娘娘早就已经有了隔阂,如果皇上当日执意不信,臣妾又怎会轻易得逞?贵妃娘娘落到今日这个局面,怪不得臣妾,只能怪皇上。”

    楚洛满腔激愤未曾锐减,可心里却是重重的一沉。

    姜婉然说的没错,他和长安能变成现在这样,都是他一手造成的。可是他哪里又是真心在气玉佩的事情?他气的,只不过是长安如今的变化。

    他只想要回原来的沈长安,而不是现在的沈贵妃。

    乍暖还寒的天气里,他竟感到有丝丝的寒意逼上身来,冷得彻骨。

    他手中的力度渐渐放松,想出口的话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静默半晌,他忽然向外唤了一声,“成德海!”

    成德海躬着身子上前来,看到地上衣不蔽体的两人,眼珠子都瞪大了,巨大的惊骇之下竟令他张口结舌,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皇……皇上……什么……什么吩咐……”

    “立刻把萧昱押到尚方司,等候行刑。至于姜昭媛,掠去封号,即刻迁出常宁殿,打入冷宫。”

    皇帝口中的冷宫指的是皇宫最北侧的那三所没有名字的别院,在前朝,犯了错的妃子都会被驱赶到那个地方,只有那里,才是后宫里真正的冷宫,从踏入那里的第一刻起,她们命运就是被厌弃至死了。

    姜婉然听了皇帝这话,浑身全然失了力气,她怔怔地跌坐在地上。忽然几个侍卫进来,七手八脚地将萧昱拖了出去。

    萧昱离开宫门的那一刻,婉然才是真的怕了,她突然像发了疯一样地冲上前去,死死地拉住他,竭力哭喊道,“不,不要——”她忽然转过身来,一改方才的坚毅神色,不停向楚洛叩首道,“皇上,皇上,臣妾有罪,求您放了萧太医吧,求您了,求您了……”

    婉然哭得动容,眼泪混着鲜血沾了她满面,成德海别过头去不忍卒视,皇帝却只是冷冰冰的,声音没有丝毫的温度,“拖下去。”

    一声令下,立刻有几个力气大的侍卫进来将姜婉然拖到了一边,婉然挣脱不开,只能看着他们将萧昱一点一点地拖了出去,他的目光在最后一刻还是紧紧地停留在婉然的面上,她竭力地哭喊着,声嘶力竭,直到昏厥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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