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这一病又缠绵了数日。

    其实,她倒也未曾真的病过,只不过是借了生病的由头,自己静一静罢了。

    宫里把云璟的东西能烧的全都烧了,整个桃夭宫里,没有留下一点的痕迹。

    云珂每日早出晚归,晚上总是会很听话地把新学的诗词背给长安听。长安听不了两句,眼泪就又要掉下来。久而久之,云珂也不常到长安屋里去了。

    满宫的宫人们每天都这样小心翼翼地做事,生怕有一点做错就会惹了皇后娘娘的不高兴。

    在她病中的一月里,楚瀛时常会出现在她的身边,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频繁。

    长安略有几分惊讶,但这份惊讶只在于他可以出入皇宫如此自由。

    一开始,她并不想与他熟络。

    可是到了这个地步,能懂她,知她的人,仿佛也只有楚瀛。

    后来,她渐渐习惯了有他的陪伴,他们之间,就像是相识了很多年的朋友,有什么话都可以说一说。就像以前楚瀛的每次出现,总是在她最软弱的时候。他们很多时候,就这样静默地坐着,不说一句话,她看到他的茶盏空了,便会主动帮他添一盏茶,每当这时,他就会笑一笑,打趣她道,“你看我们这样像不像相伴多年的老夫妻?”

    长安早就对他的大胆习以为常了,她只是笑笑,别的,一句也不多说。

    日子也就这样过着。

    这日戌时,贺昇便来传旨,说皇帝今夜要来桃夭宫中。

    长安淡淡的,面上并无一丝表情。

    贺昇欲言又止,仿佛想说些什么,可到最后,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长安见他这个样子,也怠于问他。自从云璟夭亡后,长安很少再跟外人说话,一天里,总是静默的时间多。她就这样默默的,也不说话,一个人坐在窗前,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贺昇一出门,便听到几个舌头快的小宫女在小声议论着。

    “你们看皇后娘娘这个样子,好像不太正常啊……”

    “也不知是怎么了,皇上都有一个月没来了,皇后娘娘也不着急啊……”

    “你们可别说了,皇上最近一直歇在相宜殿呢,我听人说啊,修媛小主已经……”

    “咳咳——”

    贺昇重重咳嗽了一声,几个小宫女闻声站定,惊慌失措地低下头去,“贺公公。”

    “不许在这嚼舌根,今儿个皇上要来,你们都给好好伺候着。”

    领头的小宫女闻言一喜,立刻道,“谢谢贺公公。”

    入夜,楚洛来了桃夭宫。

    长安穿着素色寝衣,自铜镜中看到他来,却也毫无知觉。

    记得年少刚刚入宫的时候,她是盛宠一时的贤妃。那时皇帝总会到她宫里来,每一晚都是如此。如果他哪一次要是来得晚了,长安就会眼巴巴地坐在门口盼望着,等遥遥看到他的身影,又会马上跑回殿中,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那样的小女儿情怀,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完全消失殆尽了。

    长安走到楚洛面前,开始着手解他的衣服,楚洛忽然握住她的手,语气沉沉道,“长安,朕先跟你说一个好消息。”

    好消息?

    她活了这么多年,倒真没听说过什么好消息。

    于是长安抬起头来,目光坦然地望向他,“什么?”

    “长乐有喜了。”

    这一句话恍若一个晴天霹雳,一下子在长安的脑海中乍响。

    她只觉得天地间翻江倒海,一时间竟是连站都站得不稳了。

    沈长乐,有喜了。

    这真是世间最大的笑话。

    她刚刚失去了孩子,她妹妹的孩子却要来临到这个世上。

    长安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脑海之间一片空白。然而那软弱并没有持续太久,她很快地反应过来,如常镇定地颔首一笑,“恭喜皇上了。”

    她默然转过身去,回身的一瞬,大滴大滴地泪水从她的眼眶里流出。

    沈长安突然觉得,老天跟她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她惟一的亲妹妹嫁给了自己最爱的男人,与她反目成仇,二女共侍一夫,得到的下场是,她失了孩子,而她的妹妹,却有了他的孩子。

    死心太容易了,在一瞬间,长安已经觉得自己死了千次万次了。

    面前的这个男人,她爱了一辈子的男人,也会这么残忍地把这个消息当面告诉她。

    原来也有这么一天,当她年华老去,青春不在的时候,总会有一个人去替代她。这个人,沈长安想了千千万万次,却万万没想到是自己的亲妹妹。

    命运真要这么对她,给了她最高的权力,却又将她推向深渊。

    可是她现在太明白权力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了。她现在什么都比不过沈长乐了,唯有皇后这一样,她可以比过长乐。也只有她继续待在这个位置上,才能把自己失去的东西一样一样地夺回来。

    这一夜,长安没有侍寝。

    她合衣躺在楚洛的身边,只希望这夜晚能快些过去。

    一夜未眠。

    第二日晌午,门扇轻轻叩动,来的人却是楚瀛。

    长安把桌上的茶点推一推到他的面前,如常含笑,“你来了。”

    楚瀛悄然注目于她,目光一滞,“你不高兴?”

    长安感知于他的敏锐,倦倦答道,“长乐有孕了。”

    楚瀛漠然,“我知道。”

    长安忽然抬起头来,“你不告诉我?”

    “我知道你不想听。”

    长安疲惫一笑,“可是他不知道。”

    他们以默然沉寂相对。

    过了良久,她忽然道,“楚瀛,你觉得我应该难过吗?”

    楚瀛语气温柔沉沉,“你会难过。可是你不应该难过。”

    长安自嘲地笑笑,“我还没有丧心病狂到要害自己妹妹的地步。”

    话音未落,她的眼捷一闪,忽然落下两滴泪来,“无论她做了什么,她都是我的妹妹,我可以怨她,可我不能害她。”

    楚瀛的心一分一分沉下去,他想要去安慰她,可是话到嘴边,却又无话可说。

    “楚瀛,我比你大四岁,长乐比我小十四岁,她的相貌与我年轻时几乎相同。”长安面色沉重,但目光中却隐隐含了几分期许,“你为什么不和楚洛一样,去喜欢她呢?”

    楚瀛笑意融融,却有温暖人心的力量,“因为你是沈长安,这世上只有一个沈长安,就算她与你再相像,她也绝不是你。”

    长安眼中闪过一抹感动,但唇边的笑意却是酸楚至极,“可是楚洛喜欢她。我不知道他是把长乐当成是我,还是他本来就是喜欢长乐的。”

    楚瀛眼圈一红,笑容忽然生了微凉之意,“你还是喜欢皇兄。”

    心口的温情慢慢堆积,最后终于凝成了长安眼角的泪水,她望着楚瀛,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终于,她再开口时,说的却是一句不相干的话语,“我还没有谢谢你,救了云璟。”

    楚瀛眼中一酸,几欲落下泪来,“他不是我救的,我来晚了,没能救得了他。”

    “不能怪你,也不能怪任何人。”长安的语气里有无限寂寥,她的神色渐渐安静下来,心却一分一分地沉了下去,“是我没有保护好他,都是我的错。”

    楚瀛刚要开口告诉她实情,可看着她这副样子,他又不忍心再次去伤害她。

    这件事情,楚瀛私下里,已经查得有些眉目了。

    宫里有人说,那只红色的风筝,经常被月容帝姬拿在手里。

    楚瀛出了桃夭宫,转了一条宫道离去。

    砖红宫道的尽头,长乐与怡香站在那里。

    长乐望着楚瀛的背影,微微含笑道,“怡香,你可看到了?王爷是从皇后娘娘的宫里出来的。”

    怡香双腿一软,眼底闪过一丝怯色,“奴婢,奴婢……”

    她话还没说完,便见长乐狠戾的目光向她这边来,便立刻颔首道,“奴婢看到了。”

    长乐得意一笑,转身过去道,“走吧,回去告诉皇上。”

    到了明德宫中,楚洛坐在正殿,捧了一卷书在看。长乐悄悄走过去,将他手中的书本抽过来,笑意盈盈地望着他。

    楚洛望见长乐,不觉含笑道,“做什么?”

    “皇上……”长乐靠在楚洛的身边,笑语嫣然道,“皇上不要再看了,陪臣妾说说话吧。”

    楚洛饶有兴味地注目于她,“那朕,先跟你说一件事。”

    望着楚洛郑重其事的样子,长乐立刻坐直了身子,“什么事?”

    “朕已经让成德海传了朕的口谕,封你为昭容了。”

    长乐大喜过望,“真的吗?”

    说罢,她立刻起身,福了一福道,“臣妾多谢皇上恩典。”

    楚洛赶紧扶了她一把,嗔怪道,“你有身子,以后就不要行礼了。”

    长乐不以为然地吐了吐舌头,缓缓动情道,“臣妾知道皇上心疼臣妾,臣妾还年轻,以后可以为皇上生好多的孩子。”

    楚洛被她逗得笑了起来,“可是朕大你许多,你还年轻,朕却已经不再年轻了。”

    “那有什么要紧的?”长乐在楚洛身边坐下,一下子靠进他的怀里,“不管怎样,臣妾都会一直喜欢皇上。”

    楚洛一手拥住长乐,不觉哑然失笑。

    这时,长乐忽然想起自己来明德宫最主要的目的,便忽然抬起头来,刻意放低了几分声音向楚洛道,“皇上,臣妾方才来的时候,经过桃夭宫,看见江陵王从里头出来了。”

    楚洛面色平静,只是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

    长乐犹不甘心,继续添油加醋道,“之前臣妾进宫的时候,听宫里的人在传,说江陵王和长姐有私情,起初臣妾并不相信,可是臣妾看着这些日子,王爷常常往桃夭宫去,一去就是好几个时辰,臣妾觉得,会不会是……”

    “好了,不要再说了。”楚洛望她一眼,并无半分温容的口气,“不该你管的事情,便不要去管。你还怀着孩子,没事不要到处走动,好好在你宫里安胎吧。”

    长乐不觉瞠目,却依然不死心道,“皇上,臣妾是担心皇上,所以才来告诉皇上的,臣妾说的都是真的……”

    “朕知道了。”楚洛放下手来,极力掩饰着自己眼底的不豫之色,“你回去吧,朕晚些再去看你。”

    皇帝这一声令下,长乐也不敢久留,只得由怡香扶了起来,闷闷不乐地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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