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偌大的明德宫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草药味,其中还隐隐夹杂着一丝血腥的气息。

    长安微微张开眼睛,想侧一侧身,却是动弹不得。她侧首望见楚洛伏在她的床边,轻轻酣睡。他在睡梦中的神色仍是没有丝毫的松弛,眉眼之间是极度的疲惫。长安只记得她意识还清醒的最后一刻,听见了那一声声震耳欲聋的尖叫。而后,便是模糊的了。

    她渐渐垂下眼眸,向周遭看去。四周雕梁画栋,有沉沉的龙涎香气入脾。

    这是明德宫。是楚洛的明德宫。

    她微一起身,扯动着旁边的楚洛也惊醒了。他望见长安,眼里闪过一丝愉悦的光,但很快又被内疚之情掩盖过去。他就这样静静地望着长安,眼底有潮潮的湿润。

    长安不知道在她昏迷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周遭为何会出奇地安静。她缓缓起身,向外望去,竟看见有那样多的人在她的殿门口跪着。人群中,有太医朱政,还有她的寒烟和晚香。

    长安极觉诧异,刚想开口询问,楚洛却似是已经看透了她的心思,缓缓开口道,“他们有错,都该罚。”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目光冷厉如箭,语毕,他便向外唤了一声,“朱政!”

    朱太医三步并两步地提了衣摆进来,他显然是跪得久了,走起路来都是极不利索,他甫一进殿内,就跪倒在长安面前,俯首道,“贤妃娘娘,微臣该死。”

    长安心下生疑,开口问道,“你有什么罪?”

    朱政神情漠然,垂下头去,拱手道,“微臣无能,不能保住娘娘的小皇子……”

    “你说什么?”还没等朱政说完,长安已然是情绪激动,浑身止不住地发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朱政一叩首,神色极是恭敬,目光中微有悲悯之色,“娘娘已经有孕两月了,是微臣疏忽大意,没有替娘娘保胎。娘娘气血虚弱,加之过度悲伤,本不是有孕的好时机,方才在大殿上才会自然小产……”

    长安听着,不禁脸色骤变。

    她的手指轻轻覆上平坦的小腹,这里曾经有一个小生命存在过,可是她,怎么会一点也没有发觉呢?她终于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只可惜,他还没来得及到这世上看一眼,便就这样离去了。而他的母亲,却是在他离开的一刻才知道他的存在。

    这样想着,有泪水漫漫溢上她的眼睫。她的泪水一滴一滴沉沉地滴入楚洛的心间,霎那间便充满了他的整个心房。他觉得整颗心都被人揪住了,压制着喘不过气来。楚洛脱下自己的外袍盖在长安身上,向朱政低吼道,“出去。”

    朱政再一叩首,又提了衣摆出去跪在殿外。

    长安睁着眼睛,眼神空洞的不知看向何处。她失去了一个孩子,在不知不觉间,她失去了他的孩子。这怎能不叫她心痛难过?

    楚洛见她这般,心下亦是痛楚。他不怕失去孩子,他只是怕她现在这样,无端地叫他心痛。

    他抱着她,尽力温然了声音道,“有我在,你什么都不要怕。”

    此时楚洛的心中仍是有无限的伤感。当他疯了一般地将她抱回明德宫后,朱政告诉他,她有了两个月的身孕。那个时候,他也是怀着深沉的喜悦的,他并不是初为人父,可一想到当他与长安的孩子即将来到这个世间的时候,他自然就有无限的欢喜。可不过短短一刻,在他还没有完全的感受到这种喜悦的时候,这个孩子,便已经不在人世了。

    他以这样的方式离开,使楚洛无比的自责。如果早知道她有孕,他是万万不会留她一人回临安去承受这种失去亲人的痛苦的。他又千不该万不该将她带到选秀的大殿上,亲眼看着他挑选心仪的妃子。

    他一夜未眠,陪在她的身边,陪她承受失子之痛,可就算如此,他知道这远远比不过她承受的万分之一。

    此时天已经微微透亮,有熹微的晨光朦胧照进殿内。

    门外珠帘一动,进来的人是成德海。他向长安与楚洛躬身行礼,方开口道,“皇上,娘娘,姜小主在外面候着,说是要来看看贤妃娘娘。”

    长安一听是婉然来了,心下亦有几分动容,忙道,“快叫她进来。”

    成德海一颔首,又轻轻靠在楚洛一侧,语不传六耳道,“皇上,行云阁的太医要单独见您。”

    楚洛觑一眼长安的神色,尽力压低了声音,问道,“他要见朕做什么?”

    成德海低声道,“奴才不知。只是萧太医说,他有要紧的事情要单独告知皇上。”说罢,他瞧一眼躺在床上的长安,她的神态自若,似并没有听见两人之间的对话,这才稍稍放心了些,便恭声道,“听他说,是有关贤妃娘娘小产的事。”

    楚洛闻言神色一滞,急声道,“人现在在哪里?”

    成德海恭敬俯身,“在偏殿,皇上随奴才去便可。”

    楚洛微一颔首,走至床前,紧紧握了长安的手,温声道,“朕叫姜美人来陪你。”

    长安点点头,方才见楚洛与成德海一脸紧张神情,便知他们是有要紧的事,也只默默看着他离去了。

    楚洛进了偏殿,萧昱早已侯在了那里。他一见皇帝来,忙躬身下去,“皇上万福金安。”

    楚洛早已是忧心忡忡,哪里还顾得上这些礼节,只抬了抬手示意他起来,开口便道,“你有什么事要急着见朕?”

    萧昱有礼地躬身,直截了当道,“微臣悉知贤妃娘娘小产一事并非偶然,是有人故意而为之。”

    楚洛闻言脸色俱变,“你知道些什么,全都说给朕听!”

    萧昱眼中微微一亮,拱手道,“几月前,姜美人在贤妃娘娘宫中的一盆海棠上发现了异常,便着微臣去查看细节,微臣一看方知,那大束的海棠的花蕊处都涂满了麝香、降香与丁香三味药材,此人手法之精细,令人不觉,贤妃娘娘将其放入寝殿之中,长久以来接触这等性寒之物,必然会有滑胎之兆……”

    萧昱还没说完,楚洛已然勃然大怒,他猛一拍桌子,震的笔墨尽散,他喝声道,“海棠是谁给贤妃的?”

    萧昱眸中一沉,“姜美人并未与微臣提及此事。”

    楚洛眼底恍然闪过一丝厉色,“去叫姜美人来!”

    姜婉然来的时候,早就知晓了一切。她进门时望了萧昱一眼,很快掩饰了自己不该有的情绪,低低垂首向皇帝问安。

    楚洛冷淡了神色,沉声向她道,“海棠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婉然一听皇帝问话,连忙跪了下去,神情怯怯道,“嫔妾……嫔妾不知此事是否与贤妃娘娘小产有关……只是,贤妃娘娘的孩子走的不明不白,实在令嫔妾感到痛心啊……”

    楚洛听婉然提及长安失掉的孩子,心中也是一阵锥刺的疼痛,他倏然打断道,“朕问你,是谁做的?”

    “嫔妾听贤妃娘娘说……说是……”姜婉然呜咽了几声,仿佛极难启齿,过了半晌,才艰难地咬牙开口道,“是皇后娘娘赠予的。”

    楚洛的脸色顿时冷得骤如寒冰,心下早已是怒不可遏,他顾不得细想,便扬声向外道,“成德海!”

    成德海一直守在殿外,听皇帝这般恼怒,心知定是不好,忙进殿叩首下去,“奴才在。”

    “传朕的旨意,即刻起,皇后禁足凤鸾宫中,中宫所有宫人罚奉三月,没有朕的旨意,谁也不许见皇后!”

    成德海一听,顿时冷汗直下。中宫是后宫之尊,如今皇帝这般罚皇后,想必一定是触犯了皇上的大忌。他也不敢迟疑,赶忙前去凤鸾宫传旨了。

    萧昱和姜婉然都跪在殿前,楚洛低首望他俩一眼,沉声道,“你们都下去吧,朕去看看贤妃。”

    长安自婉然被叫走后,一直心神不安,她急忙想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却被随侍的宫女给拦下,好生劝慰着,她才又躺回了床上。楚洛一踏进寝殿大门,宫人都极有眼色地退去了,长安急忙抓住他的衣袖,失声问道,“到底是怎么了?”

    长安这一句,更是令楚洛生了无限的怜悯。他靠在床边,将长安拥入怀中,将她的额头抵在自己的肩膀上,泪水不由自住地溢出了眼眶。

    长安感受到楚洛在落泪。在她认识楚洛之后,这是她第一次见他这般落泪。男儿有泪不轻弹,何况是这天下的帝王。如今,他为了她,为了他们的孩子,竟也是像个稚童一般落泪。她伸手紧紧拥住他,见他如此,她亦是心疼的。

    长安抬起脸来,见他的神色仍是有些疲乏,她不用想也知道,他必然又是在床前守了一夜。

    “天还早,你再睡会儿吧。”长安伸手要去拉他。

    楚洛深深看了她一眼,替她掖好了被角,沉声道,“等下了朝,我再去偏殿睡一会儿。”

    长安只当没听见他这句话,垂下的眼眸微微一扬,“上来。”

    “什么?”

    “这是你的寝殿,为什么要到偏殿去?”

    楚洛勉力绽出一个笑意,在她的脸上抚了一把,翻身上塌,将她拥在怀中。

    “长安。”

    “嗯?”

    “是朕对不起你。”

    长安微微苦笑。这话她已经听过很多次了,每一次都是有不同的理由。她在他的脸上掐了一下,婉声道,“我不怪你。”

    楚洛俯身,在她的唇上落下一吻,颓然道,“朕以后,再也不会举行选秀了。”

    长安亦是惊叹,“这是祖上留下的规矩,怎好随意更改?”

    楚洛微微苦笑,“规矩也是人定的,朕觉得不合适了,自然可以废掉。”

    长安轻叹一口气,目中眸光微流,她就这样痴痴地望着他,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在这一刻,她忽然感到,有楚洛在她的身边,她竟是感到无比的心安。

    他浅笑望她,伸出手来与她十指紧紧相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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