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丘绾女官见避不得,便捏了宫帕上前道,“公主,这会子正是好时辰,锦舴厅已经布置好了,不如请小姐公子们移驾,过去再表演也不迟。今日是公主的生辰,不论好的不好的,终归是个乐子,小姐们姑且都看上一看。”

    丘绾是公主的人,自是一言一行都从曦月身上出发考虑,为不使公主成为众矢之的,便也只能委屈那南姑娘。

    南陌低垂了眼睑,低声道:“女官说的是,南陌与众位小姐同来,又承蒙众位小姐抬举,若不曾献艺,便是不知礼数了。”

    她的声色温和,不曾有半分的锋利言辞,她想她若真是那个鹄城里辛苦劳作的南陌,着实要惊惶一阵儿,这样的场面到底是会吓坏的。所幸,她是她自己。

    曦月公主的生辰,宝马香车,珍馐宝物,游龙般自皇宫里送出来。连年赏下来的,连仓库里都堆放不下。

    丘绾女官处理好这边,吩咐下去了以后,下人们便将女宾堂男宾堂的小姐公子们一同引去锦舴厅。

    锦舴厅是外苑的一个花厅,花厅四周包裹着一个浅浅的碧色水潭,冬夏两季,潭底可映月。

    台基是汉白玉建造的,整体是一个凹字形的建筑台面,东面的以游廊串联着众院落。

    香兰幽幽的北面是藏书阁,与锦舴厅相对而立。

    固然曦月并非博览群书的儒雅之人,但是藏书阁的千万卷书,用来装点公主府的门面,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外头儿的日头很好,宫廷深深,曌殿里,却是幽明复复。

    美人儿们影影绰绰的,娇笑声,哭泣声,嘈杂的,让人意乱情迷。

    王铎就站在曌殿外,远远的看着一抹玄色的身影,由小及大,由远及近。

    近了,那暗色里金线,变得明媚起来。

    王铎尖细的嗓音透着一丝愉悦,“太子,您来了。”

    商钺几不可察地指节微屈,可脸上的表情比他还要先人一步,透着一点儿琢磨不透的笑意,“父皇可在曌殿?”

    王铎中规中矩地行礼,却是挤眉弄眼道:“回太子殿下的话,陛下正在曌殿里同美人儿作乐呢。”

    昭明帝的寝宫便是这曌殿,这日上三竿,还在寝宫里也是常有的事儿。

    “辛家送来的那个也在里头?”商钺眉目一凛,多了几分凌厉的气势。

    “现如今可是最受宠的。”王铎阴阳怪气道,那尾音打着颤儿,像是意有所指,却决计不是针对着眼前这位主儿。

    “老三如今人不在,也有人替他上赶着巴结。”商钺冷哼了一声,甩手大步进了曌殿。

    王铎看着那身影进去,便让一侧的侍卫退远了几步,这才亲自守在曌殿的门前。

    “曦月那里,怎么样了?”昭明帝半倚着榻,杯盏里的酒灌进一个美姬的喉里,没有半分温柔,那美姬不敢拒绝,只得咽喉不断吞咽着,防止自己被酒水呛到。

    曌殿里,烛台晃晃,都没有摆放在桌上,而是清一色的摆了一地。

    烛台的摆放没有规则,到处都是,任凭周遭有人有过,都得小心翼翼提起衣摆,以防刮倒了烛台,引火烧身。

    “一切都安置好了,父皇放心。”

    昭明帝推开了那美姬,大笑起来,他左脸的肌肉看起来有些诡异的僵硬。

    他近来左脸总是疼,疼起来就觉得浑身都不得劲儿。晨起,对着铜镜,他又差点儿没能认出自己来。

    “前几日见了皇后,她意欲准了凤家那位乡野太子妃的退婚。”

    “猫捉耗子罢了,儿臣原也没想给她一个太子妃的位置,倒是她这般自作主张,让儿臣名誉受损。儿臣已经想好送她一个怎样的‘惊喜’了。”

    商钺似是知道昭明帝要提起这桩事,没有藏着,把心中所想给直说出了口。

    昭明帝捏起另一个**的下巴,几近痴迷地自那人的神庭向下嗅去,喉头不自觉的动了动。

    “滚去熏香。”

    “是,奴才这便去。”

    昭明帝看见惊慌失措离开的**,目光闪了闪,视线透过垂感极好的纱帘,穿过浅米色的经纬线绣成的一个团面。

    他顿了顿,这是从一个曼妙的舞女身上扒下来的。昭明帝露出一半边的眼睛,满眼的浊气让他显得极其老迈。

    “朕第一次见她时候,她正从墙上跳下来,像只燕子一样,秉仁说他相中了那女子,朕连茶盏都给摔了。”

    “父皇,您喝醉了。”商钺一字一顿道,眼里的玩味悉数敛下。

    “朕没醉。”昭明帝似乎有些生气。

    “您醉了。”商钺不厌其烦道,这倒是太子鲜少有的好脾气。

    昭明帝的眼里陡然透出惊惶,瞳孔缩了缩,看清商钺沉着的表情,和甚至带了点儿冷厉的脸色。

    良久,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钺儿,你见过她的画像,你觉得刚才那个奴才有几分像?”

    这下,连商钺都有些恍惚,昭明帝和他很像,都是热衷于权力的人,他很少耽于儿女情长的事,年轻的昭明帝更是,绝不会将自己的真实情感流露于人前,哪怕是最亲近的人。

    可他此刻唤自己钺儿而非太子,就证明是想寻求一个真正的答案。

    商钺俊冷的五官没有一丝变动,他的视线环顾了整个空寂的大殿,最后落在那一排排的烛台的上,掀了掀嘴角,“三分罢。”

    商钺将眼里的戾气收了收,记忆里,湘妃便有七分像。

    昭明帝忽有些感佩,“天底下都以为朕那湘妃,封的由头是乃是湘妃怨里那一折,实则不然,不过是她的名字里有湘字罢了。”

    “湘妃已经自尽了。”

    商钺的言语里有几分嘲弄,昭明帝觉察到了,却也不以为忤。

    身侧的烛台将小几的影子拉的老长,晃在昭明帝的半张脸上,显得阴测测的。

    “朕老了,竟记不起湘妃的模样了,不过你既说与她有七分像,朕多少能回想起来些。”

    “灵药已经在炼制了,只是还差一味。祭枢不日便回帝京,带来那最后一味药材。”商钺似乎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答非所问道。

    “祭枢?”昭明帝皱眉晃了一下脑袋,他的身体和整个头颅显得极其不搭,肥硕的身躯,顶着干瘦枯槁的头颅。

    “是国师的传人。”商钺简单作答。

    昭明帝乐了,“老国师神龙见首不见尾,竟也教出个弟子来接他的班吗?”

    商钺叹了一口气,眼神里忽的多了几分狠戾,“谁在那儿?滚出来。”

    纱帘后的人动了动,恭谨地出来,“奴才熏过香了,想看看陛下还有何吩咐?”

    他快步低头走近昭明帝,顺从的跪了下去。

    想到那三分相像的容貌,那男伶不知怎的,有了几分底气,柔若无骨的掌覆上昭明帝宽大袍子遮掩下的大腿。

    昭明帝眼底的笑意更深,满是浊气的眼里,还意外多了几分欢愉。

    他仰起小脸来,翘起嘴角,给这位大晟太子一丝嘲弄挑衅的眼神。

    可是下一刻,这个男伶便不笑了,因为商钺笑着将指骨扣进他的咽部,将整个人提起来,他甚至没能呜咽一声,便逐渐抽搐痉挛着没了声息。

    “忘了说了,那个七分像的人,是本宫当着陛下的面,帮她自尽的……”商钺松手,屈起尾指,看那一串血珠竞相滑落,浸入朱红明黄交织的龙纹地毯。

    下来是骨骼碎掉的声音,那男伶的肌肉坍塌下来,让他看起来脖子歪倒,有点儿滑稽。

    “你还是这样”,昭明帝喃喃道,肥胖的身躯让他站起来有点儿困难,但他还是用力站起来,将那摇摇欲坠的男伶扶住,又顺势坐下去。昭明帝大手盖上了那掩着痛苦,不解的眼神的眼皮,重重合上。

    王铎看太子匆匆走了出去,这才吩咐人进去给辛家的人收尸。

    锦舴厅花团似锦,一众男女分坐两侧。

    女儿家们大都顾忌着面皮,有一时拘谨。再一会儿,又是每年这档口例行的才艺展示。

    这会儿众女子都有些紧张,尤其男宾堂的人也过来了,那些世家公子可没有那么多拘谨的,言语调笑,不断有人拿眼神向这边瞟来,惹得那些闺阁女子一阵儿羞赧,不敢再去看。

    也就是曦月的生辰敢这么没分没寸的,将年轻男女拘在一起,也没个德高望重的长辈照应着。

    大晟的言官也睁只眼闭只眼,毕竟长公主的封号,是他们一手给去了的,如今公主再怎么荒唐,他们也不至于做的太过。昭明帝固然荒唐,可对这个女儿是言听计从,性命重要。

    连何心兰此刻也没再拿南陌说事,总归她今个儿逃不了,她也便不咄咄逼人。免得他日喜嫁,逢着是对面的世家公子,免不得心觉她跌了身份,同粗鄙之人计较。

    春日百花繁盛,千木葳蕤,可曦月觉得人群中第一眼,便只能看到那一人。

    不是非常扎眼的感觉,只是莫名让人只觉矜贵,与别他无关。

    连周遭与之相关的空气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如同一片蒸腾而起的水雾,逐渐模糊的轮廓愈发清晰。

    男子的长发如同被水墨侵染过的,铺陈在身后,背后隐隐有蝴蝶骨显现着。

    他侧对着自己,因为唇色太浅淡,莫名有了凉薄的的感觉。

    曦月只觉得,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男子,连骨子里都透着骨香韵致的人。即便是沈易笙,也只能从那张轩昂的面容上品出一些尊贵的气质来。

    当景莫淮察觉到曦月的注意力时候,下颌微侧,抿起的唇线,倏然一展,便蓦地有了伶仃的意味。仿佛周遭的一切都是布景,而他则隐匿在这幅山水画卷间。

    一旁,一些世家公子与他攀谈着什么,他也是偶尔倾向对方,三言两语直切要害,言辞又不十分锋利,让人倍觉舒适。

    虽然周旋于这些人间,可他的眉眼虽从容,却没有世故的圆滑。

    曦月心下一紧,这个人,一举一动太能够牵引人的情绪了。

    瑙儿贴着曦月的后颈,眼里带了笑,悄声道:“公主,这承安王世子比起那‘易得琉璃掌中醉,不闻月落听笙语’的沈小侯爷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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